一四二 以和為貴

一四二 以和為貴

世事如同奕棋,是勝是敗是和,要看怎樣去落子佈局。

藩鎮對於社稷的危害史不絕書,早為人所共知,是以朝野上下的有識之士屢屢建議朝廷,要以非常手段徹底根絕剷除這些危害國家的隱患,只是建言與上書往往泥牛入海,並不獲朝廷與吳王的響應。所以當這次吳王在朝堂上宣佈他的削藩大計時,滿朝文武都深以為然,只是跟許多別的事情一樣,儘管已經取得共識,但在採取怎樣的具體措施和實施步驟上,朝臣們的爭論依然避免不了。

太保張成義和大學士陳從聖都認為,削藩一事,刻不容緩,優柔寡斷必致養虎成患,朝廷應該降旨下敕,先剪其羽翼,斷其手足,再時時予以警示約束,使之心生畏懼,聽從號令,而不敢自尊自大,為所欲為。

但是對此抱持謹慎態度的朝臣們,比如御史中丞戴有忠、京兆尹崇恩等人則認為,朝廷削藩的目的是為了江山社稷的長治久安,只是單單依靠朝廷降旨下敕未必能夠一蹴而就,應該防止打草驚蛇而激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所以在朝廷降旨下敕之前,不妨採取先禮後兵的做法,給予封疆之臣應有的體面尊重——既然朝廷削藩是當前的大局,身為節鎮的王臣皆當順應這個大局,朝廷寄望於節鎮封疆們能夠秉持一慣的忠君愛國之心,擔承臣子所肩負的道義職責,因此朝廷特地派人前去知會一聲,以示朝廷對於節鎮們勉慰關懷、坦誠相待的美意。

吳王覺得戴中丞想出的這個主意極好,以和為貴,先禮後兵,誠以待人,朝廷對於節鎮封疆因此可以說是仁至義盡,況且都是同朝之臣,但能不傷和氣當盡量不傷和氣。方大用要是肯識時務,自己原也無須過多的為難他。至於派誰為欽使前去宣達王命,既然戴有忠出此良謀,則此差使當非他莫屬。

御史中丞戴有忠推託不過,只得請示吳王並奏明皇帝,將以欽差身份奉旨巡行邊鎮,查探敵情、整飭軍備,順便閱視三軍、犒賞將士。只是除了代天子巡行邊鎮並閱軍犒賞之外,戴中丞尚要向方郡王通報朝廷將要進行的軍務人事方面的調撥安排,自然欽使此行也是特意要徵詢方郡王對於國事軍務方面的意見看法。

戴有忠承命而來,一路自忖此行的目的不過是上情下傳與下情上達,削藩雖是件大事,但只宜智圖,不宜硬取,否則一旦激生事變,既有辱使命,更壞了大局。

因此一入洛都,戴中丞便十分客氣地將朝廷欲抽調其手下人馬移駐大梁,聽取唐鎮帥節制,以防範東胡的意思宛轉告白於方大用。

然而未等戴有忠吞吞吐吐地把話說完,方大用的臉色看着就陰沉起來,跟着身子一聳,人已負手而立。戴有忠見狀,只得又說:朝廷對此雖有考量安排,不過一切未成定論,須得聽取郡王的見解,以便最後定奪,郡王如有良方妙計,不妨暢舒己見,以便上達天聽。

方大用站不多會,復又坐下,當下「嘿嘿嘿」笑得數聲,便攤手頻請中丞大人用茶。

然而說實話,朝廷此舉的確讓方大用頗感到措手不及,戴有忠口中所謂的通報與徵詢,僅僅是嘴上的客氣而已,其實質不過是逼迫自己表態,而且即使是表態,自己作為臣子,食祿辦事,一切惟以王命是從,所以只能是贊同而不能夠明言反對。

方大用對此有些惱怒,在為中丞大人戴有忠接風洗塵之後,借口整備軍容,以供欽使閱視,把戴大人一行給冷落在館驛里不理不問,自己則閉門沉思,以謀對策。

朝廷應該是疑心起自己來了,所以搶在他前頭佈下了幾顆棋子,冷眼觀朝廷的路數,一招一式都使得老道潑辣,可謂又准又狠。

象自己的兒子方鎮川給調往黔中去征剿土蠻,區區幾個不服王化的土蠻卻哪裏用得上牛刀?可見乃是借行調虎離山之計,而意在阻隔我父子。至於李得天、黃世英這兩個匪寇,朝廷把他們從閩地移駐到湘贛,其中就隱藏着監視圍堵中原的用意。這且不說,朝廷甚至還打起自己部屬的主意,竟要自己交出手下的二萬士卒移轉唐會之去管轄統領,凡此種種舉措,瞎子都能看出是針對自己而來。而自己尚還沒有跟朝廷對奕上一局,就已經輸了先手,這若是再忍氣吞聲、聽之任之,今後只怕就到了凡事皆任人宰割的地步了。

悶悶不樂的方大用頭腦里一直在琢磨這件事,別的事他都可以不惱,惟有要他移交這手下的二萬部屬,委實如同截脈放血,剔骨割肉。

想他當初以待罪之身從蜀中叛逃江南,手底下唯有五千子弟僮僕一路亡命追隨,原以為反正之臣,必不見用,但能夠寄寓金陵則已是萬分慶幸。

誰知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靖逆南犯,方大用立刻鹹魚翻身,原先跟從自己南歸的這五千子弟就此大派用場,於是輾轉沙場,出生入死,立得汗馬功勞,掙下一份家業。

因為手底下帶出了一支象模象樣的隊伍,他方大用終於能夠挺起腰桿,壯起膽色,從而雄踞一方,顧盼生威,新主舊主因此都不敢過於小覷,然而功高震主,至遭非議,這便有今日戴中丞銜命之行,名為相商共議軍務國事,卻冷不丁要他交出麾下的二萬精壯,這不啻是把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拱手送給別人,這讓方大用如何捨得。

但如果不交出這二萬部屬,朝廷肯定不會幹休,既然朝廷對自己已經起了疑心,自然會想方設法地圖謀算計自己,再說朝廷畢竟是中樞所在,帝命所下,四海威伏,自己若是公然對抗,則千夫所指,萬眾聲討,惦量下來,未必能夠討得好處。方大用思之再三,覺得眼下還是應該順從朝廷之意,以解朝廷諸公的猜忌懷疑之心。何況順從朝廷也可以只從表面做些文章,暗地裏虛與委蛇、敷衍了事,若能夠矇混過關方是最好不過。

方大用想出的應對之策就是自己的隊伍須由自己信得過的子侄提轄掌領,即使不得已移交給了唐會之,暗地裏也能夠俯首貼耳的聽命於自己,這樣唐會之既指揮不動,卻還得為此籌糧備餉,縱然辛辛苦苦,始終是有名無實,到頭來仍只是一場空歡喜。

除此之外,自己尚須派人往長安走上一遭,說動長安方面將目前的守勢轉為攻勢,這攻當然是佯攻,意在對江南的朝廷施壓——為國守邊本來備極辛勞,可是朝廷非但不予體諒,反而處處掣肘,實在是讓人萬分難為,所以巧借敵方來張目壯膽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思慮得十分周全的方大用這回親往館驛里迎接戴有忠,他麾下各營的將校也全都出席了專為款待欽使戴大人而設的酒筵。

席間各營的將校們齊來敬欽差大人的酒,方大用手指著一眾將校,轉頭對戴有忠說:此皆吾子侄,當年從西蜀一路跟來此間,吾前日已告知諸子,朝廷將欲徵調其中一部,移交給歷下的唐鎮帥,諸子聽說將能有機會為國家皇上盡忠報效,紛紛到吾帳下請命……

戴有忠含笑點頭:昨日蒙童,今日悍將,能夠成就其材,效忠國家,足見郡王平日的諄諄教導,耗費心力為國家栽培這許多棟樑,如此勞苦卻不居功,實在令下官感佩不已!

方大用說:「陡讓中丞大人見笑!」當下乃揮手召來一人,微笑道:此吾侄方蜀山,為吾親隨,掌領中軍親衛,今朝廷見用,吾當忍痛割愛,使之既能為朝廷效力,又可替自己爭得功名,蜀山,來見過中丞大人。

那方蜀山當下單膝下跪,行起大禮來,戴有忠趕緊起座攙扶,自然少不得誇上幾句「少年有為,前程無量」等應景之語。

笑咪咪的方郡王請戴大人落座,兩人又互敬了幾杯酒,方大用清清喉嚨,這便大義凜然的開始為自己辯白:擁兵自重,不服遣調,敢作此不忠不義之事,那吾豈不成了肆意妄為的亂臣賊子?既然聖上有旨,朝廷有命,吾又何敢不遵令聽從?再說軍中士卒,食君祿,擔君憂,又豈是吾方某人的家兵私屬?本來這一應練兵籌餉之舉原都是為了報答皇上,報效國家,所以兵士們歸在吾帳下與在唐節鎮麾下皆是一樣,都是要效死賣力,為國盡忠盡節!吾心可昭日月,本來光明磊落,天地神靈皆為明鑒。欽使大人此番去往歷下,在見到唐鎮帥時,可代為交割這二萬精壯,以示吾心之誠。

聽方郡王的語氣鏗鏹激越,戴有忠忙說:朝廷命下官前來,除了代聖上勞軍犒賞之外,便是專為聆聽郡王於國事軍務上的高見。郡王忠勤事上,一念為公,下官敢不稱敬,回去自當稟明聖上,以報郡王的忠敬赤誠之心。

方大用卻長嘆一聲,道:領兵在外,最難得是君臣兩不疑猜,內外同心一體,假如上下彼此生出嫌隙,輕則為敵所趁,重則變亂立至,中丞大人素來公道正直,此番回京陛見,惟望大人多多美言,以釋皇上、吳王諸多疑慮。

戴有忠只得說:郡王言重。郡王赤膽忠心,朝廷和皇上向來深信不疑,即便是廟堂諸公對此亦無異議。只是黔中土蠻為亂已久,朝廷招宣撫慰皆不奏效,不得已才徵召令郎前往討伐,一俟事畢,即當還朝復命。至於東胡,自光正年皇上登基以來,便疏於朝覲問候,年前唐鎮帥曾報,恐胡人另有異圖,將欲為寇江南,朝廷研議多時,以為不論真假,皆應防範於未然,故而特遣下官來與郡王商議,欲從郡王帳下分兵二萬以助守大梁。下官原以為郡王必有所異議,卻不想郡王慨然應諾,足見急公好義,心中無私!下官以為,論起這忠君報國,義薄雲天,若郡王不當第一,誰人又能稱第一?下官此番回京陛見,怎敢不替郡王剖曲論直,以彰顯榮褒郡王之美德良行。

方大用拱手言道:吾自反正歸順以來,受朝廷皇上之恩甚深,所以無一日不竭思報答,莫說是分兵二萬與唐鎮帥以抗禦東胡,便是吾這付老邁殘軀,亦都是朝廷和皇上所賜贈給予,若有用到之處,朝廷和皇上只要一道詔敕,赴湯蹈火,吾又豈敢眷顧愛惜?朝廷此番遣戴公來,顯然是心存疑慮,這叫吾何以為堪?應當反躬自省,退思己過……

戴有忠見得方大用如此作態,只得溫言勉慰,力圖釋其心懷。但觀方郡王言笑宴宴,興緻高昂,似乎心無芥蒂,戴有忠因此倒放得心來。

代聖上閱視犒勞過洛上三軍,戴有忠馬不停蹄趕往歷下,歷下的唐會之耳聞此事,早就做足了功夫,時刻準備掃榻相迎。

與前時在洛上曾經受到的冷遇不同,走馬歷下的戴有忠頓有賓至如歸之感。中丞大人前任右相時曾與唐會之共掌政事,兩人的關係自是非常熟稔。何況唐會之早從陳夫人那裏知悉了戴有忠的來意,所以招待起戴欽使來便格外的殷勤小心。

故人相見,其喜洋洋,戴有忠當下便把洛上跟方大用會面的情形略敘了一通,然後便恭喜節鎮大人將要新添一支精兵。

唐會之聞言,自然高興,本來朝廷厚此薄彼,那方郡王坐鎮中原,自領精兵十萬,自己駐節齊魯,雖也是獨當一面,可手底下才不過區區五萬,如今若能將方大用手下的二萬精壯撥交給自己,則彼八我七,實力才總算大體相當。

只是戴有忠接下來的幾句話,又讓唐會之心中一黯。戴有忠說:方大用這回倒真能體念朝廷之急,將自率的二萬精壯歸併成一軍,悉數調撥移交給了將軍……

唐會之與戴有忠共事多年,關係一向甚好,往常說話也並無顧忌,當下說起心中疑慮,仍如以前那般直截了當:方大用豈有這般好心,竟肯將自率的親軍轉交給別人?想那方大用其人,城府頗深,卻隱藏不露,如今這麼爽快乾脆,極是不符其人平時的作派,莫非這其中另有詭詐?

戴有忠笑道:將軍此言差矣,雖是方郡王舊屬,既歸在將軍帳下聽令,這生殺予奪自然權操將軍之手!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將軍若是管轄不住手下,將來又何以號令三軍?依下官看來,那倒不如辭官歸里,自然便少卻了這許多煩憂。

唐會之明白過來,撫掌大笑道:「承教,承教!戴兄棋高一著,此行果然未負朝廷囑託,既蹈虎穴,又得虎子,可謂高明之極!」言訖,仍拱手稱謝不已。

戴有忠皺眉說:同是一朝之臣,凡事應以和為貴,將軍豈能作此興災樂禍之語?

唐會之說:戴兄此言甚是,以和為貴,共輔主上,吾與方郡王既為同儕,本當出入相友、守望相助。方郡王那裏,某當去信,以表謝忱!至於戴兄此行不辱使命,則更是可喜可賀!吾這裏早已備下區區薄禮,方物土儀,原不成敬義,望兄台笑納為是。

邊鎮節帥對於當朝公卿年年都有孝敬致贈,這也是場面上通行的規矩,戴有忠雖任規諫察舉的御史中丞,但對於此種孝敬饋贈自然也不能免俗,只能卻之不恭的收入行囊。

該辦之事皆已辦妥,戴有忠便欲回京復命,只是唐會之一再延留,戴有忠只好又在歷下多盤桓了幾日。事實上他倒是歸心似箭,事情辦得如此順遂,豈是出京時能夠預料?回去告稟於皇上、吳王,定能獲致嘉許一片。

京中這時也確實有人迫不及待地盼著戴有忠回還,燕國大長公主為了一件事正火急火燎地要找中丞大人商量。

大長公主跟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樣,為了兒女的終身大事絞盡腦汁。於鳳樓這孩子說大不大,說小卻也老大不小,應該是可以娶得媳婦,生得姣兒,大長公主又是個心裏放不下事兒的閑人,但凡有空,就替他琢磨、合計——偏偏張家的閨女大而李家的閨女小;王家的閨女樣樣都合適,可惜這門戶又不般配。

然而就為了這門當戶對,大長公主先把朝中豪門顯貴們的底幾乎都翻了個遍——每家有幾個閨女?多大年紀?許沒許人?嫡出庶出?大長公主都使人打聽明白了,卻難有方方面面都能稱心如意的。

既然與豪門顯貴家結不成親事,大長公主退而求其次,又把眼光落在滿朝文武身上,結果單單挑中了御史中丞戴家的三小姐,芳名叫做戴嫣的。

戴家雖不是什麼大家名門,不過戴有忠畢竟是做過右相,且先封忠義伯后封南陽侯,說起來也是這南都京中的上八洞神仙之一。以他家的閨女配大長公主府的小子,也算是天作之合的紅鸞大喜。

大長公主一旦認準了的事自然不容有片刻的拖延,當下即派人上門去提親,不想卻把戴夫人給嚇了一跳。自己的女兒年才十三,哪裏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何況、何況,大長公主收養的這位假子既未能正式過繼承嗣到玉田侯門下,且又是梨園戲子的低賤出身,女兒若是嫁過去,這臉面當真有些不好看。

戴夫人自然不敢把話挑明了來說,眾所周知,大長公主原先便有些瘋顛,這瘋顛之人做些瘋顛之事,眾人當是見怪不怪,所以就連上皇都曾予以寬容,自己一不留神惹得她發毛,那可是吃不消也還得兜著走。萬般無計之下,戴夫人只得推託老爺不在,自己不敢擅作主張,須得等老爺回來,再作計議。

打發走大長公主府的門客,戴夫人也天天倚門盼望中丞大人早日回還,好拿個主意,回絕了大長公主的這番美意。

然而大長公主偏生是等不得,她恨不得今兒提了親,明兒趕緊就成了婚,大後天兒便把孩子給生下來,最好還是個龍鳳胎,既有男又有女!

等不及的大長公主於是就進宮,皇帝自己還是個孩子這事自然跟他說不著,但是聖母娘娘是個明事理的人,應該找她好好說說,最好是讓聖母娘娘來選配指定,這可就是皇家賜婚,戴家就是想跑也跑不掉。

誰知唐太妃卻說:兒女婚姻,須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旁人豈可越俎代庖。兩家結親須得兩家人坐下來有商有議,旁人多不過是看個熱鬧,說上兩句促和湊趣的話罷了。

在永壽宮沒得到聖母娘娘的聲援,大長公主只好又去了長慶宮,太皇太後知道這事倒是挺高興:小樓子大了,是該替他說個媳婦了。唉,如今我也管不了事,否則當召戴夫人進宮,替你把這個現成媒給做了!

陳太后雖說管不了事,不過錢財上倒是給了大長公主不少,她手頭上的這些錢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給自己的閨女又能給誰?再說婚嫁是樁大事,猶須辦得體面好看!小樓子雖未承嗣襲爵,不過自己卻是認下他這個外孫的,既是太皇太后的外孫,於情於理都應該把這喜事鄭而重之的大肆操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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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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