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分道揚鑣

第97章 分道揚鑣

李懷光的這個提議,很有些不近人情。哪有自己籌不到軍餉、討不來厚賜,便不許友軍吃香喝辣、衣足衾暖的道理。莫說李晟和陸贄,便是李琟,都覺得父親很有些故意刁難的意味,彷彿偏要當着天家使者的面,發泄自己的情緒。

這是誰給父親出的餿主意?李琟暗道,不免看向立在帳下的韓欽緒。

李琟脾性溫和,但絕不混沌木訥,軍中耳目又眾多,這幾日已發現,韓欽緒在深夜單獨請見過李懷光兩三次。

還未等他從韓欽緒臉上瞧出什麼端倪,李晟主動打破了一時陷入僵冷的氣氛。

「李公是元帥,兩軍又已合營,馳張號令,皆應由元帥專出。老夫我雖是神策軍節度使,但如今這非常時期,依聖命,位在李公之下,怎好僭越出令。神策軍將士的增損衣食之事,還請李公定奪,並前往蔽營親自宣佈。」

李晟說得不緊不慢,實則將李懷光懟了回來,更顯得他的要求多麼無理。

李懷光鼻子裏哼了一聲,他似乎也並未準備在這個問題上繼續深入,而是直接來到了最後一扇門前叩問答案。

「陸學士,涇師兵變后,姚節度雖身為涇原節度使有失察之責,但他並未附逆賊泚,在京時勉力營救皇孫,寄身於我朔方軍營下后又在禮泉一役身先士卒,此等良將,被李副帥和……,和……,被李副帥設計冤殺,我的裨將韓欽緒次日便急奔奉天城陳情,陸學士此來咸陽,可帶來聖上對此事的旨意?」

普王李誼誆騙張光晟將姚氏家眷送到渭水之事,李懷光雖尚未探查分明,但他認定單憑李晟的膽子和能力,決計不敢使、也使不出這樣的手段。

但李懷光終究也知這是天使面前,他「和」、「和」了半天,到底強忍住了直指普王的不敬言語。

陸贄心想,最麻煩的時刻終於到了。

啟程來咸陽之前,無論是李泌,還是陸贄,都在內廷又向天子進言過,如果說當初劉德信死在李晟營中,朝廷尚可用神策軍內鬥來視之,那麼如今姚令言這樣的一鎮節帥死在神策軍手裏,必定令四面八方的藩鎮節度使甚為關注,因而,朝廷絕對不能對李晟沒有貶罰之意。

然而不管李泌和陸贄這一老一少兩位謀臣,怎樣費盡口舌,直到臨行之際,德宗仍然沒有任何說法。

此刻,迎著李懷光於挑釁中實則仍帶了最後一絲期待的目光,陸贄嘆了口氣,硬著頭皮措辭道:「元帥,韓將軍在奉天行在,確已將此事稟報聖上,但眼下國難當前,逆賊篡據京城,聖駕播遷在外,還請二位元帥暫時擱置罅隙,戮力迎敵。待凱旋之日,再議不遲。」

李懷光的臉色,從慍怒轉為失望,接着又變成一種說不清是疲憊還是輕鬆的放棄般的釋然,好像一個長途跋涉的騎士終於抵達了終點。

他沒有直接回應陸贄,而是對韓欽緒做了個手勢,一身鐵甲的韓欽緒猛地站了起來,對帳外叫道:「來人!」

這可是在朔方軍營內,普王李誼佯作駭意:「元帥,你要做什麼!」

李懷光輕蔑地瞟了一眼這裝腔作勢、為了達到目的簡直不擇手段的宗室親王,淡淡道:「殿下放心,和副元帥不同,我李懷光向來明人不做暗事,今日在我朔方軍營中,絕不會出現神策軍營中常有的刀光血影之災。」

說話間,只見兩個朔方軍士抬着一隻箱子進到帳中,當着諸人開啟后,赫然便是數月前陸贄奉旨送到禮泉的丹書鐵券。

「陸學士,」李懷光冷冷道,「方才老夫說過,軍餉糧賜,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君待臣之道,也是一樣。若聖上秉公決斷,我李懷光可以為聖上的江山社稷拼掉這條老命。然而聖上如今這般待我,這般待朔方軍,實在令吾等心寒以極。這免死恕罪的一塊鐵牌子,老夫也並未感到一絲一毫的聖眷暖意。」

李懷光站起來,一字一頓道:「今日,請陸學士將這鐵券,再帶回奉天城去吧!」

陸贄聞言大驚。饒是他這幾年見慣了棘手的大場面,霎時也是腦中一片空白。

這位畢竟只有三十歲的御前文臣,真到了此際,確實有些被李懷光這樣骨子裏浸透了殺氣的邊將震懾住了。

陸贄有些結舌地問李懷光:「元帥,你,朔方軍接下來意欲何為?」

李懷光抬起眼皮,譏誚道:「陸學士,你是何身份?也來管我朔方軍軍務?」

「元帥,副元帥,天使遠道而來,末將已在別帳備下饌食,為陸學士與龍武軍幾位將軍洗塵。」

一旁的李琟本已心急如焚,聽得父親這句話時,終於挺身而出。

孤掌難鳴。

李琟這唯一而無力的圓場舉動,在父親眼裏顯得討嫌,在普王和李晟眼裏顯得可笑,在陸贄眼裏,則顯得帶有一絲惺惺相惜的無奈。

更重要的是,陸贄已無心逗留。他希望越早趕回奉天城面聖,越好。

他要稟報聖上,當然還有李泌,他要告訴他們,李懷光的心志,與數月前被拒絕進入奉天城、在禮泉聽到崔寧被縊殺時,又有了很大的變化。

這是一種痛心的見聞,但也是真實的見聞。陸贄不願再多瞧一眼兀自洋洋得意的普王和李晟,宵小之輩再上躥下跳,若無九五至尊的愚蠢態度去支持,局勢又何至於弄到這般田地。

陸贄本以為,驅逐了盧杞,御前總能清明一些。事到如今,他才感慨自己的想法多麼幼稚。真正難以驅逐的,是聖上的心魔吶!

陸贄瞥了一眼因西斜而漸漸穿入帳內的日影,起身向李懷光拱手,對侍立左右的龍武軍衛士道:「將丹書鐵券抬上,吾等離營回城。」

他在最後,沖李琟微微頷首致謝。他相信,這是滿營的兩軍武將中,唯一一個與自己一樣,沒有私心的人。

李懷光不動聲色地看着陸贄從營將們讓出的通道中走出大帳,看着自己的兒子李琟疾步追了出去,似還在試圖與這天家使者解釋着什麼。

他還看到護衛普王李誼和李晟而來的幾位神策軍老將,右手緊張地握住了腰間的刀把。

李懷光在心底嗤笑一聲。爾等太高看你們的合川郡王和督軍王爺了,同時又太小看我李懷光了。我李懷光要殺對頭,從來都會在兩軍對壘的戰場之上。

……

幾日後,朔方軍將士們在度過又一個思鄉夢綿延的夜晚后,清晨醒來,便迎來了大變化。

神策軍跑了!

八千人的神策軍,一夜之間就從離朔方軍不遠的咸陽東郊,往去歲駐紮的東渭橋而去。

這顯然是早有準備的移軍。

對於朔方軍中的低級兵士來講,這消息乍聽之下,還真叫人有些歡呼雀躍。那幫整日價仗着自己的親軍身份,耀武揚威、眼睛朝天的神策小子,滾得越遠越好。須知,造飯的時辰,就算聞着彼等營中隔三岔五飄來的肉香,都夠心煩氣躁的了。

然而在中軍大帳內,卻是一片肅寂。

眾將被召喚到元帥大帳中時,看到李懷光鐵青著臉、一聲不吭地坐在案幾前,盯着這些多年來跟隨自己南征北戰的老夥伴們。

李琟剛剛小心翼翼地開口喚了一聲「父親」,忽聞帳外有軍士唱報:「末將,韓將軍營下,求見大帥與諸位主事將軍。」

韓欽緒一聽,急切道:「大帥,聽聲音,那是我安置在東渭橋附近的探侯。」

探侯進到帳內,不敢耽擱,直陳要義:「自前日晨間,陸續有神策軍的輜重出現在東渭橋,及至夜裏,更是大軍源源不斷而來。末將驚駭,黎明時分又確認了軍情,忙着屬下喬裝打扮,向走在後頭神策軍中的工匠打聽,據說是軍中上官都在傳,咱們朔方軍要,要反……」

他話音未落,帳外又有士卒求見。

李琟一見,竟是自己佈置在奉天城中的眼線。

那士卒長途奔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稟道:「前日那陸學士才回到奉天城,昨日聖上就又遣中使翟文秀,往東渭橋方向去了,小人想盡辦法,也沒打聽到翟中使去宣何旨。」

李琟怒道:「你這蠢仆,未曾打聽清楚,來稟報什麼!豈非擾亂軍心,拉出去,軍中虞侯執紀,打二十軍棍!」

「李將軍!」韓欽緒忙上前阻攔道,「李將軍莫要被朝廷的舉動氣昏了頭,你這探馬如此機靈盡職,何錯之有!」

「韓欽緒!」

饒是李琟素來是每臨大事有靜氣之人,但短短几日來越來越不祥的感覺,終於令他在今日向韓欽緒爆發了。

「這是我所轄之卒,要你來護?」李琟的眼中露出很少見的犀利之色,「自從姚節度不幸罹難,你便如打了雞血般,事事沖在前頭,嘴巴里吐出的都是離間朝廷與我朔方軍之言,你是何居心?莫非想着你那遠在邠寧的阿爺,可以趁機來做這平叛大元帥?」

韓欽緒一臉吃噎又委屈的表情,心下卻暗自好笑。

李琟,你也忒小看我們父子了,區區一個平叛大元帥,也是我韓家稀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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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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