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大幕拉開

第95章 大幕拉開

已是夤夜,李懷光正要睡下,親兵忽報,韓欽緒求見。

李懷光想起白日裏帳中議事,眾人散去時,兒子李琟最後離開,曾問自己,是否發現韓欽緒有些異樣。

李懷光覺得李琟多慮了。他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在長安呆了幾年,很是習得了些臭文吏的作風,對朔方軍帳下不少粗悍的武將瞧不上眼。

此時韓欽緒來訪,李懷光倒正好和他深聊些軍情。

韓欽緒進到帳內,面色卻頗為凝重。

他跪坐在李懷光對面,身體前傾,帶着一種顯示出刻不容緩的緊張的姿態道:「大帥,我朔方軍真的不能再在咸陽拖下去了。」

他於是將李懷光兩名假子鬥毆之事簡短道出,末了,憂心忡忡道:「去歲拔師、離開河中時,這些漢子們都還是意氣風發的模樣,如今他們離家快一年,打了多少此惡仗,聖上的賞賜才給了幾個錢幾寸帛?這思鄉之情在春天尤其濃重,末將怕今晚只是個開端,明晚,再明晚,互毆變成聚斗,聚斗又變成營嘯……」

「住口!」李懷光嚴厲地喝止他。

這次,是「營嘯」這兩個令所有軍中統帥都毛骨悚然的字,刺激了李懷光。

大軍出行,將士們跋涉時艱苦異常,接戰時命在旦夕,駐守時又起居困厄,哪會總如詩歌里寫的那般高揚壯闊。往往越到後來,將士們的精神狀態越是壓抑痛苦。如此情形下,在某個深夜,萬一哪個兵卒因噩夢而哭喊起來,全營都有可能震動騷亂,甚至互相殘殺而發泄癲狂的情緒,最終造成大量傷亡的後果。

別說是那些低級軍士,就是他這個大元帥,也壓抑、憋屈透了。

沒有錢糧財帛,沒有牛酒賞賜,連個虛名,都遠不如神策軍響亮。奮力逃出長安、為朔方軍在禮泉大勝叛軍出謀劃策的姚令言,算得自己的同袍老友,被李晟和那詭詐的王爺設計殺了,聖上也沒個說法。

這打個甚麼鳥仗,勤個甚麼王!

李懷光的臉色,由驚轉怒,再到一種終於褪去了煩躁的失望與無力,又漸漸地,隱隱地,顯現出深思,彷彿有股力量在推他一下,再推他一下,一點點地,將他推到一個他以前再怎樣怒火中燒,都不會去想像的境地。

「大帥,不要和李晟慪氣了,咱們打長安吧?」韓欽緒試探道。

「不!」李懷光決絕地回應。

他不甘心!

憑什麼!憑什麼!

他朔方軍已經和朝廷拉鋸了三個月,討要說法,討要一份天家對於老牌邊軍的尊敬與認可,他怎可以就這樣認輸。

「那麼,大帥,末將接下來有一建言,若大帥聽后以為乃忤逆妄言,末將聽憑大帥軍法處置。」

韓欽緒解下腰間佩刀,恭敬地獻於李懷光面前的案幾之上。

李懷光目光如炬,彷彿暗夜裏驟然亮起的營火。

他盯着眼前這位昔日副將的長子,森然道:「說!」

「大帥,末將阿父,是奉天首戰功臣,卻也如同棄履。阿父本就是大帥一手提拔,如今,願助大帥起事!」

……

咸陽軍營的另一邊,駐紮在渭水邊的神策軍中,普王李誼和李晟聽說韓欽緒已回到朔方軍,二人心頭興奮的情緒,彷彿最近幾日的湯湯渭河水,又漲上來幾分。

自從來到神策軍營,普王總是不停地變出各種花樣,令李晟對他從最初的輕視與不屑,到如今確實有些刮目相看。畢竟,這一步步地,竟真的,都在普王的謀算中。

而且,這個年紀不大的王爺,人脈之深,着實不可小覷。如果說此前張光晟的僚佐柳珣,投來入網,還是巧合,那麼李勉與這普王的勾聯,一定是拜普王在長安時就動了交遊望臣的心思所致。

此前,李晟聽說自己也被聖上封為「奉天定難功臣」時,還頗為詫異。自己雖也是在涇師兵變之後,毫無遲疑地就帶着所部往京畿趕,無奈道阻且長,還是落在了李懷光的後面,教那朔方軍去禮泉突襲朱泚,解了奉天之圍,搶了頭功。這樣說來,自己所部神策軍,實在還算不上功勛之師,自己和渾瑊、韋皋、李懷光等一同得了「奉天定難功臣」的帽子,真真,受之有愧。

他將困惑與普王李誼說起時,不料這小王爺卻意味深長道:「副帥得此榮銜,本王敢居一功。御前的平章事李勉,與本王實在有些忘年交誼。他既知我如今正與副帥戮力同心,怎會不在御前為副帥您說上幾句緊要的話?」

李晟聞言,一張老臉對着普王,眼中驚訝更濃。

李誼卻雲淡風輕地笑笑,施施然道:「明公,本王自忖,素來不是無謀之人。涇師之變后,本王只在漠谷救險那日,方寸有失。不過既然投來明公這裏,漸漸明白了,世上哪有萬全之策,不過見機行事四個字。明公等著,後頭的戲,更好看。」

眼下想到李誼當初這一席話,李晟有些嘆服,但也有些擔憂。

「殿下,老夫身為親軍首領,也知道些聖上身邊來來往往的大員的底子。李勉雖不如那李泌德高望重,卻也不是盧杞那般的宵小之臣,他真的願意按照殿下的計策去……要不要,等那韋執誼回來,吾等,看看他的消息?」

李誼心道,李晟,你這老軍漢是不是傻?本王已經告訴過你,韓欽緒和他老子韓游環,也因有所圖,才入了我們的伙。韋執誼不過是個小角色、小棋子,何必在意他的訊息。

不過,以李誼如今的脾性,掩飾自己內心深處對這些武將的鄙夷,哪裏是什麼難事。

他甚至比以往的時日更為謙遜地,壓低了聲音向李晟分析道:「明公毋慮,李平章能有什麼顧慮?他以為聖駕要東行咸陽,可推說只是在朝議中聽岔了聖上的意思。他將本王的想法傳給邠寧韓游環,一來是報答韓游環當年的救命之恩,二來也是協助本王察清李懷光是否有反心。至於剩下的事,自有咱們和韓游環來辦,他只當什麼都不知道。」

普王對李勉的分析,李晟沉下心來一想,確是如此。

如今的御前老臣、平章事李勉,在當年唐肅宗於靈武登基時,任監察御史,因察舉彈劾那些桀驁不馴的勛臣,得罪了人,有一回在放朝的路上,遭人劫持,要不是當時在郭子儀手下做裨將的韓游環正好路過,挺身施救,這李勉早就已是一縷亡魂了。

普王李誼向來在德宗跟前得寵,軍國大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幾年前朝廷拆分朔方軍時,普王便知道,韓游環因為聖上沒有給他單獨的地盤,只是將他派給李懷光做副職,而心生不滿。

這是個不甘碌碌的邊鎮勇將吶,否則,也不會和涇原的馮河清一直交好,又被皇甫珩說動、迅速地拔師奉天去勤王。

李誼坐在神策軍大帳里,腦子日夜不停地轉,想着想着,忽然就將韓游環和李勉牽到了一處。

普王李誼如何不知,自己那天家皇叔,大唐帝君,再怎樣生性多疑,好歹有陸贄在御前,眼下又來了李泌,光靠自己和李晟耍些小手段、告李懷光的黑狀,實在無法真正扳倒朔方軍。

一擊而中的法子,往往都是豁出去的狠法子。

那便是:詐反李懷光!

帳中,李晟與李誼,這一老一小,一個異姓王,一個宗親王,真是一對萍水相逢又旗鼓相當的合作者。

正如那些露水姻緣的苟合男女,總能在從天而降的遭遇中獲得莫大的刺激般,普王最初狠戾的殺戮,也給李晟以漫漫軍旅生涯中的全新的鼓勵。

這種做法,倒比在沙場上排兵佈陣,更為叫人上癮。因此繼劉德信之後,李晟眼睜睜看着姚令言被自己下令處死,看着那一股熱血從姚令言脖頸中噴薄而出,看着他像當日的劉德信一般仰面倒去,抽搐著斷了氣,李晟並未產生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他甚至還瞟了一眼姚令言身後作為背景存在的三具屍體,小姚夫人,和她的兩個幼子。

古往今來,婦孺最是無足輕重。毋須掛礙唏噓。

合川郡王、神策軍行營節度使、招討平叛副元帥,李晟,周身沉浸在無以名狀的興奮中。

他起身,繞開普王,踱到門口,掀起帳簾。帳外守衛的牙兵忙上前作出待命的姿態。

李晟擺擺手,示意他們放鬆。他打量著自己這些親信,壯實的身板裹着錦衣袍服,年輕的面龐因食餉充足而顯得飽滿剛毅。

平心而論,在朝廷捉襟見肘、不得不如惡狼般盤剝長安富商和京畿富戶時,聖上對於神策軍仍然從無虧待過。

當然,李晟不是那些嘴上毛還沒長齊的生徒舉子,真以為沐浴聖恩是來自喜愛、欣賞等純美的情感。

親軍養得好,是關鍵時刻用來打壓藩鎮,甚至和藩鎮拚命的!

正因為聖上對神策軍不言自明的寄望,李晟才堅定了自己與普王逼反李懷光的念頭。

范陽安祿山之後,是河北四鎮,河北四鎮之後是淮西李希烈,再之後是涇原姚濬與長安朱泚。

那麼,收復長安之後呢,難道不會是朔方軍嗎?這般群藩蜂擁,虎視朝廷的日子,何時他娘的是個頭?

李晟抬起頭,遙遙望着西邊朔方軍軍營的點點火把。身為一個自負頗高的軍旅統帥,還有什麼比擊倒恁般氣勢洶洶的強大對手,而更令人心氣激蕩的呢!

就彷彿在群雄嘯聚的山林里,一處,又一處地設下陷阱,看着那最為健壯又傲慢的猛獸,身邊的幫手一個接着一個地落入陷阱。

而最後墮入深淵萬劫不復的,就是那隻頭狼。

李誼也轉頭,望向帳外的釅釅夜色,心頭升起一絲不再裝腔作勢的感慨。

這位東宮之位乃至人君之位的窺伺者,他敢於如此大刀闊斧,乃因為早就認定,關於自己身世的傳聞,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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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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