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堪為小友

第88章 堪為小友

陸贄輕聲道:「李公,這是奉天縣劉主簿府上,皇甫中丞的家眷寄宿此處。」

「皇甫中丞?便是聖上派往蕭關接收吐蕃兵的皇甫珩,那個涇原鎮兵馬使?」李泌問。

長安發生涇師嘩變時,他雖遠在杭州,仍然很快就從韓滉派駐在長安的兩浙進奏院往南發來的邸報中,得知了細節。至於向吐蕃借兵一事,縱然已鐵板釘釘,但避免其後續不可控制地發展,恰是李泌打定主意要來奉天的目的之一。

陸贄暗暗佩服李泌的反應之精準迅速,果然是歷經數朝的謀臣。

「正是,這皇甫珩是當年被貶邊疆的皇甫惟明後人。他正月里就已領詔,往彈箏峽方向去。他娘子宋氏乃澤潞李抱真幕賓之女,因剛有身孕,受不得路途顛簸,無法回潞州娘家,便留在奉天,由太子妃照拂。」

陸贄也不含糊,寥寥數語,盡陳個中關係。

「哦。」李泌若有所思。

恰在此時,柴門吱呀一響,劉主簿與妻氏拎着水桶出來,也準備如鄰人那樣行祓除污穢的風俗之禮。

李泌本因忽然念及故人之誼,想進去拜訪,又覺皇甫珩既不在,自己與陸贄不便與其內眷相見。此刻見到主簿夫婦在家,便沒了這份顧慮。

因向陸贄道:「陸學士,天寶年間,肅宗皇帝還在東宮,老夫與皇甫惟明皆是太子之友,常於東宮相遇,交遊不淺。今日想拜訪故人的晚輩,不知是否合宜?」

陸贄何等心思明敏之人,當下瞭然,轉身來到門前,向劉主簿揖禮,提出拜訪皇甫夫人。

劉主簿忙與老妻叮囑一句,劉氏回身進院,片刻后便聽那歌聲停了。

宋若昭一身簡素的淺褐色菱格紋樣襦裙、外罩同樣有些暗舊的豆綠半臂,迎出門來,向兩位御前上臣福禮。

如今已過花甲之年的李泌,回想起當年身為太子李亨的幕賓,在奸相李林甫、楊國忠等人的環伺下,日子着實不好過。唯有皇甫惟明入京來見時,二人雖分別為文臣和武將,年紀又差得近二十歲,倒是渾無隔閡,相談甚歡。怎料皇甫惟明終究還是受李林甫設計陷害,冤死邊疆。

一晃三十載,其間又經歷多少風浪,今日竟能在小小奉天見到皇甫惟明曾孫的家眷,李泌感慨恍如隔世之外,難掩欣喜。

尤其是,眼前這位宋娘子容止端靜,眉目間更有一股淡泊中隱隱透著堅韌的神情,與尋常婦人很不一樣,這令李泌對宋若昭的第一印象頗為深刻。

劉主簿夫婦和若昭將貴客請入院落坐下。正是陽春時節,院中一株杏花已悄然綻放,如白雪覆枝,一遇微風,花瓣則輕盈飄落,甚是典雅清麗。

李泌雖為尊長,但為怕這頭一回打交道的皇甫夫人拘束,倒是主動說起自己與皇甫家的友誼,又問了皇甫珩的情形。

若昭稍稍欠身,一一作答。

李泌乃四朝名臣,若昭素來常聽父親宋庭芬議及朝堂事,怎會不知。但自皇甫珩走後,她正處於生命中特殊的階段,常自神遊,因而面上無喜無媚,顯見得頗有清冷之意。

陸贄在奉天既久,幾樁風波都知根知底,此刻見宋若昭與剛入奉天時比,渾身彷彿罩上了難以名狀的愁霧,心中不免有些憫恤。他又恐李泌覺得被怠慢,便講話頭引到詩賦上。

「皇甫夫人,方才聽聞你在唱一闋長歌行?」陸贄微笑着問道。

宋若昭一怔,旋即似醒悟過來,終有了些神采,向李泌恭敬道:「愚婦所唱,正是李公的佳作。」

不料李泌卻反問道:「皇甫夫人,真的覺得此詩是老夫的佳作?」

他此言一出,宋若昭自是不知如何應答,便是陸贄,亦不明李泌的弦外之音。

李泌謙和一笑,清矍的面容上泛起慈祥之色,又帶着一絲深意。

「皇甫夫人,老夫並非故作交淺言深之舉,只是夫人所唱之句,乃老夫年少時的狹陋思慮,委實不願耽誤徜徉詩林之人。」

宋若昭頓時被觸動了一絲異樣的情緒,臉上微微動容,波瀾初現,但終究被她勉力壓了下去。

她確實並不愛此詩。

只是丈夫此前於奉天養傷賦閑,在他們夫婦那短暫的團聚時光里,皇甫珩偶爾會興緻勃勃地對她說:「若昭,你素來喜歡詩賦文章,卻嫁於我這樣的武人,不如閑也教夫君我些許錦言綉句,免得將來咱們的孩兒,小瞧了我這粗人父親。」

若昭正要嗔他,卻驀地又聽皇甫珩補充道:「莫念些春愁相思的句子,你夫君頂討厭裝腔作勢的酸詞。」

若昭疑心丈夫是對那人指桑罵槐,一腔熱意登時冷了下來。她便挑了李太白的《將進酒》,剛念得「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皇甫珩又嫌這是連販夫走卒都會背誦的詩篇。於是,最終,若昭唱起李泌的《長歌行》。果然,皇甫珩聽到「空作昂藏一丈夫」、「千生氣志是良圖」等幾句,擊案叫好,直呼快哉。

宋若昭內心將此詩置於辭莽意淺之列,但皇甫珩這般應和,她也便深深記下了。眼下肚裏有了孩子,春風送暖的午後,她常常坐在院子裏,撫著腹部,將這《長歌行》句句唱來,竟好像丈夫就陪在身側。

此番心境,當然不能向李泌這樣的外人長者道來,不過對於李泌的直言,若昭倒生髮出好奇來。

李泌見她欲言又止,更確信了對此婦心性的直覺判斷,繼續緩緩道:「少年人,好志存高遠,常發宏願,若不能取功名、輔明君、破樓蘭、衣朱紫,便好像空來這世間走了一遭般。倘使稍稍不遂願,又心灰意懶,仰天大笑出門去,醉向明月哭悲懷。此等情狀,便是老夫當年詩句所示,如今再看,不論時人如何謬讚,老夫最是明白,詩中境界,不過爾爾。」

宋若昭的眼中,迸射出一星半點的晶光。

李泌所言,每個字,真真都是她腦中所想。詩是好詩,但只好在一股少年英氣,若反覆品評,難免教人感到一種看似遠闊、其實狹隘的人生態度,一種或許會將持志者推向執念乃至深淵的急迫與不甘。

她骨子裏那份真純直率,在須臾間被同樣真純直率的李泌所激發,令她拘於禮、束於儀的冷淡消散殆盡。

「誠如李公所言,愚婦也覺得,此詩如朔風高颺,如怒蛟出海,如驟雨急落,總而言之,過於意氣洶洶。」

李泌聽罷,輕嘆一聲:「待老夫歲月見增之時,已不能賦得新詩,恐生事端。」

宋若昭與陸贄陷入沉默。他二人自然明白李泌的話中深意。想當年玄宗朝時,李泌遇到的人生第一次危急情形,便是因一首《感遇》得罪了權相楊國忠。

稍傾,若昭小心翼翼道:「李公勘破功名之厄,為何還擔心因言受逐?」

李泌意味深長地笑笑,起身來到杏花樹下。

他沒有正面回答宋若昭的問題,而是望着杏花道。:「皇甫夫人,老夫猜,你可是喜歡王右丞的詩。」

若昭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道:「右丞詩云,屋上春鳩鳴,村邊杏花白。右丞工於畫,作起詩來,尤其五言,直如丹青鋪陳於眼前,質樸可喜。」

「然而,夫人可曾想過,杏花縱然一夜雨打風吹落滿地,亦無甚打緊,說不準讓詩家又能觸景生情,賦得新辭。但若毀於疾風驟雨的,是良田,是沃野,天下該亂成什麼模樣,蒼生之苦又有誰能來消除?

宋若昭,還有陸贄,皆肅然起敬地望着杏樹下這位老人。他們都不是愚痴之輩,李泌的比附,他們不過思慮須臾,即解其義。

這位當年以白衣山人自居的賢者,數度隱遁山嶽,哪裏是真的厭倦朝堂社稷之事,只是因為獐頭鼠目之輩層出不窮、情勢所逼而已。他自始自終,都不是道家信徒,而是真正的儒家子弟。他平素好談鬼神,卻絕非「不問蒼生問鬼神」那般昏聵。他是有使命感的,畢生行止,皆為了經世濟國,從未輕言放棄。

他能鞭笞自己少年時的雄心勃勃到何種程度,便能將如何巧妙地避開奸佞鋒芒、更為徹底地輔佐君王之計施展到何種程度。

杏花可以飄零,社稷不可傾覆,蒼生不可茹苦,大唐不可再這般失控地向深淵滑去。

李泌回過頭,看着面前這兩位並非庸常之輩的年輕人。大唐,本可以有更多這般清貞多才、典雅堅韌的年輕人,然而戰亂,可以將整個天下變得滿目瘡痍,還談什麼英才輩出?

自己已經六十三歲了,而當今聖上所面臨的局面,遠比他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的時代危急兇險得多。

他李泌,確實應該在大行之前,再拼盡全力一次。

陣陣春風拂過,枝頭的杏花再次如雨飄落,婉婉輕揚,煞是好看。

李泌澎湃的情緒平靜了些,復又在石凳上坐下,向二人道:「陸學士,皇甫夫人,聖上暫時令皇甫中丞領吐蕃兵駐於西境,倒確是明智之舉。但局勢往往一日千里,老夫只怕,朔方軍終有異動,屆時吐蕃軍不得不進到中原。」

若昭面上陡然陰雲密佈。她絕非指望夫君覓封侯的勢利婦人,本就從內心反對大唐向吐蕃借兵,更不願皇甫珩成為這支異族軍隊的首領。

此際聽李泌如此提及,若昭也憂心忡忡道:「倘使吐蕃軍真的於收復長安、平定叛軍上建功出力,那安西北庭,依著唐蕃盟誓,豈不是要拱手相讓給吐蕃?依愚婦之見,若給,自此不但商路阻隔,而且吐蕃佔據如此廣闊的城池田地,國力可迅速勢隆,東進侵我中原,將變得更為容易。若不給,只怕內憂未解,外患又起。」

李泌聽罷,暗贊道,皇甫家果然娶了個見識不凡的女子。如此思謀,若老夫稱她一聲「小友」,她亦能當得。

只是旋即,他的心頭又掠過一層隱憂。

如今這夫婦二人,心思並不同向,只怕今後在姻緣里,未必會一帆風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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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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