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四朝名臣

第87章 四朝名臣

韋執誼在渭水邊,思亂如麻,到了天色微明時竟頭腦昏沉,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他多希望昨夜情形只是荒唐的夢境,但看看白日照耀下更為刺眼的血跡,也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

他定了定神,慢慢走回神策軍軍營。

他是李晟和普王跟前的紅人,營門守卒見他昨日明明面色如常地出去、這個時辰才失魂落魄地回來,卻也不敢多問,反倒好心提醒道:

「韋拾遺,營中出大事了。」

營卒還想添油加醋說得細些,卻見朔方軍大營方向一大隊人馬疾馳而來。

當先一騎,正是邠寧節度使韓游環的兒子、現為李懷光親信牙將的韓欽緒。

神策軍與朔方軍在咸陽東郊聯軍后,兩邊統帥和主要將領來來往往,守門的小卒如何會不認得,忙上前行禮:

「韓將軍請稍候,小的進去稟報。」

「稟報個屁,滾開!」

同為節度使子弟,韓欽緒與李懷光長子李琟的行事作派,有天淵之別。韓欽緒性格暴躁,在邠寧之時,便是和自己的老子韓游環,也可以吵到兵戎相見。

今早李晟著人將姚令言一家老小四具屍體送到朔方軍大營,李懷光的震驚和暴怒,無以言表。

這位朔方軍老將,不顧李琟的苦苦勸阻,點齊自己最為得力的親隨將領,便直奔李晟大營而來。

韓欽緒等這一刻也等得很久了。他早就看不慣李琟那副調和兩軍關係的慫樣,今日正是助李懷光撕破臉的好機會。

五萬朔方軍對八千神策軍,怕他個鳥。

韓欽緒縱馬踢開柵門,氣勢洶洶,唬得那些低級士卒哪裏還敢多說一句,眼睜睜看着朔方軍將領們,包括那面色鐵青的大元帥李懷光,直往李晟的中軍大帳奔去。

門卒驚魂甫定,輕輕罵了一聲,對身邊那也被飛揚的煙塵弄得灰頭土臉的韋執誼道:「拾遺,這情形,小人瞧著頗為眼熟,當日劉德信也是這般耀武揚威。拾遺莫怪小的多嘴,今日,普王殿下不會也……」

韋執誼心中冷笑,普王?普王和李晟,當初對劉德信如果是一個「殺」字,那麼今日對李懷光,則是個「逼」字。這一節,他方才從渭水邊回來的路上,神智漸漸清明后,已經想明白了。

他佯作淡靜地對門卒道:「朔方軍李元帥是何身份,豈是劉德信比得的。莫怕,今日兩軍,不會出大事。」

卻說李晟帳中,李晟和普王李誼,已與李懷光照上面。

李懷光自禮泉一役后,對聖上,對唐廷,對李晟,對普王,已經積攢了太多怨氣,姚令言的蹊蹺暴亡,成了點燃他內心熊熊怒火的導引線。

這次,他連面子上的客套都不願再給對方半分。

他甚至都沒正眼去瞧普王,更未向這位殿下行禮,而是將甲袍一撩,衝到案前,瞪着自己那位同床異夢的副手,直呼其名道:

「李晟,你是殺同袍殺上癮了么!姚節度這般溫厚之人,與你也從未有恩怨過節,你竟如此狠毒。如今人已死了,我知再鬧也不能讓姚節度復生。但我李懷光當年是汾陽王郭公麾下,明人不做暗事,你擅殺姚令言,我今日便往奉天去啟奏聖上。」

「哦?」李晟也彷彿終於等到這一天,「李懷光,你是不是忘了,當初源休去魏縣做說客,你不也是二話不說將人殺了祭旗?彼時你怎麼不想到去問問聖上?既然你能在營中殺得叛逆,我為何就不能殺?況且……」

李晟露出嘲諷的神色:「況且你在禮泉大敗賊泚、為我大唐立下不世之功的時候,聖上都沒讓你進得奉天城的大門,如今你於攻打長安沒有分毫進展、卻巴巴地跑去告我的狀,我倒要看看,聖上讓不讓你進門。普王殿下,老夫說得可有道理?」

普王李誼略略頷首,臉上也是一副看笑話的表情。

李懷光咬牙切齒。

他多麼希望此刻不是在軍營中,而是沙場上。

他多麼希望李晟不是自己的所謂友軍統帥,而是與自己展開對壘的死敵。

如是那般,他李懷光就可以毫無顧忌地排兵佈陣,殺伐一場,比一比究竟誰才是勝者,誰才是不必耍陰謀詭計就可以碾壓對方的真正的強者。

李晟何嘗看不出李懷光胸中此刻的風雲翻滾。他知道李懷光再有匹夫之勇,也斷然不敢憑藉兵力優勢真的在咸陽與自己內訌。

所以他越發佩服普王李誼。到底是聖上看中的侄兒,果然是個善於將人往絕路上逼的好手。誆騙張公晟、誣殺姚令言,這計策確實毒辣了些,但,計不毒,心不狠,何以成事?

李晟氣定神閑,看着李懷光甩下一個重重的狠戾眼色,率眾將拂袖而去。

他鼻孔里微不可聞地哼了一聲,轉身向普王揖禮道:「殿下受驚了,不過,正如殿下所料,這李懷光,果然是個沉不住氣的。」

普王撇撇嘴,悠然地在案幾前坐下,喝了口酪漿,誇讚道:「郡王,你這神策軍中的酪漿,真是如仙界瓊漿,顯得本王府中之物都是蒲柳之姿、難以入口了。只怕,待到光復長安,本王竟捨不得離開你神策軍了。」

李晟笑道:「殿下如此平易,那老夫也說句頑笑話,不管殿下舍不捨得,的確,都離不開我神策軍。」

普王沒有繼續得意下去,而是正色道:「如今京畿附近,不獨李懷光的朔方軍和郡王的八千神策軍,尚可孤、駱懷光的勤王實力亦不可小覷,哪怕河東馬燧與澤潞李抱真,也是旦夕可至。更何況,姚令言那養子,皇甫珩去借的兩萬吐蕃軍,也已入了大唐地界。所以李懷光真是愚蠢,他越是拖着不打長安,他這五萬朔方軍就越來越不是聖上眼中的唯一倚靠。」

李晟忙接過話頭:「老夫明白,所以普王才急着激怒李懷光,他若不但不發兵長安,還負氣將朔方軍帶回北邊,那收復長安,舍我神策軍其誰?」

微微一思忖,又補充道:「老夫愚鈍了,應當說,能建立如此煌煌功勛者,舍殿下其誰?」

普王滿意道:「郡王是聰明人。今日本王便擬信,就說李懷光有謀反之意,請聖上准神策軍儘快移軍、回到東渭橋。唔,為了讓聖上覺得此事急迫,你再請個奏摺,就說萬一朔方軍有異動,反撲奉天,蜀漢之路不可壅塞,請聖上將洋州、利州、劍州三地刺史授予你的親信。」

「老夫也作此想。裨將趙光銑、唐良臣分領洋州和利州,老夫的女婿張彧,可領劍州。」

普王頷首:「甚好。高振,回帳后,去把韋執誼請過來,他得再去趟奉天城。」

「喏。」

……

五十裏外,奉天城。

德宗與朝臣們,還不知道朔方軍與神策軍的矛盾,在一夕之間激化至此。

事實上,這幾日的德宗分外高興,因為一個重量級的人物——李泌,已安然進入奉天城。

李泌,子長源,北周「八柱國」李弼的六世孫。李泌五六歲時便聰慧異於常人,因在長安頗有神童之名而得到玄宗的召見。當時玄宗正與燕國公張說下棋,便讓張說為小李泌出題,試試他的才能。張說眼觀棋盤,突發靈感,請李泌作「方圓動靜」賦。李泌略一思考,娓娓道來:「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玄宗聽了,折服於李泌的驚人天資,自此對他極為關注,在他成年後詔入翰林院,供奉東宮。

其後,李泌一直在朝堂出仕與山野隱居間起起伏伏,先後輔佐過肅宗與代宗,也得罪過楊國忠、李輔國、元載、常袞等歷任權臣。德宗繼位前,李泌因常袞的妒忌而被遷為杭州刺史。

德宗早在做太子時,便拜李泌為師。建中新元后,德宗想請李泌回到長安輔政,又遭到楊炎和盧杞的先後反對。

直到此番奉天之難,亂象叢生,四方節度使各懷心思,唐廷上下懵懂無措之際,德宗終於意識到,自己只依靠年輕的「內相」陸贄,是無法應對環據周圍的虎狼之師的。於是,去歲十一月,朱泚叛軍剛剛撤回長安,德宗便下詔杭州刺史李泌前來奉天。

李泌的到來,也使陸贄大大鬆了一口氣。

在崔寧被冤殺后,御賜李懷光送丹書鐵券、盧杞被貶、皇甫珩奉旨前往吐蕃借兵、李晟與李懷光合營咸陽,這一樁樁事接二連三,提示陸贄,局勢其實比韋皋渾瑊死守奉天之時更為複雜,也定會愈加驚心動魄。陸贄也渴望有李泌這樣的四朝名臣來與自己並肩伴駕,甚至在關健時刻替代自己,成為那個讓德宗點頭的人。

李泌今年已是六十有三,身體難免因老邁而虛弱,又舟車勞頓了一個多月,連除夕都是在顛簸的木船上度過。德宗甚為感念,雖內心急於向李泌問策,到底還是讓這位花甲長者先歇息兩日,並令陸贄作陪。

李泌雖一生經歷傳奇,為人卻異常謙和。他本也聞知陸贄官聲甚佳,來到奉天後,見陸贄雖已是實際的宰輔之職,言語間仍以翰林學士自稱,渾無恃寵無狀的行止,也是暗暗對這位後生臣子生了幾分好感。

是日晌午,陸贄來拜見李泌,詢問是否在奉天行營四處看看。

李泌欣然應允。

正是上巳節前後,奉天城內雖無河池,百姓們卻自有辦法,用木桶打了井水放在門口,以蘭草蘸水祓禊。

陸、李二人看着有趣,不知不覺走到了奉天城深處街巷中。

路過一處柴扉院落,忽聽有女子在唱歌。

「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有意無。

不然絕粒升天衢,不然鳴珂游帝都。

焉能不貴復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氣志是良圖。

請君看取百年事,業就扁舟泛五湖。」

李泌停下腳步,面上戴着一絲欣喜,又有一絲疑惑。

他向陸贄問道:「這是何家娘子?她吟誦的,是老夫多年前所寫的《長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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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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