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隔輩猶親

第85章 隔輩猶親

李琟走後,姚令言臉上的虛弱平靜瞬間消散,代之以焦慮。

那是因情勢突然有了意外變化,而令人陷入的又期待成功、又害怕失敗的緊張情緒。

前幾日,高振再次借口探望自己在涇原的上官為由,進到姚令言的帳中。

高振偷偷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長安城中的叛軍首領之一,張光晟,要與朱泚決裂、反正唐廷!

張光晟,便是當年在振武殺盡回紇突董使團成員、引發唐回關係重大危急的振武節度使。因這樁他自認為謀國盡忠的「壯舉」,德宗迫於回紇的壓力,將張光晟從振武節度使任上調回長安,做了一個太僕卿的閑官。涇師兵變后,怏怏不得志的張光晟背叛唐廷、投靠朱泚。

原本,朱泚對於這位年近七旬的大唐名將,頗為敬重,並在圍攻奉天城的戰役中委以副元帥之職。然而,後來在禮泉與李懷光的正面遭遇戰中,朱泚的裨將李希倩(淮西李希烈之弟,作者注)欲率數百精騎沖陣,卻被張光晟以徒增傷亡、不如儘快東歸長安為由,阻攔下來。李希倩雖職級不高,實也是個自負悍將的人物,一心要立奇功,被張光晟攪黃了,豈肯善罷甘休。當夜,年輕氣盛的李希倩就仗着朱泚的喜愛,大鬧營中,叫喊著「副元帥張光晟有異志」,要朱泚殺了張光晟。

朱泚以天子之尊,半夜從榻上起身,披着龍袍跑到帳外對李希倩又呵斥又勸解。李希倩藉著酒勁,卻將渾話越說越溜:「陛下,此前,臣兄李希烈在淮西,亦是頗有聲勢,但臣感念陛下的知遇之恩,誓死追隨陛下,甘願與那朔方軍以命相搏,換得陛下江山穩固。奈何陛下信張光晟,而不信臣,請陛下放臣回淮西!回淮西!」

如此鬧了大半夜,方才罷休。翌日,李希倩酒醒,也自覺頗為逾矩,請朱泚於營中諸將前以軍法責罰自己。不料朱泚只囑咐其回帳思過,莫再莽撞。

這樣一來,張光晟心中越想越忿忿不平。自己堂堂一代名將,被一個楞頭青後生小將在營中罵得狗血噴頭,一口一個「殺之而後快」,朱泚居然只是不痛不癢地訓了幾句,此事就算過去了。

就算過去了?這讓他張副元帥的臉往哪裏擱?

回到長安后,四面八方的消息陸續傳來。德宗下了罪己詔,河北四鎮相繼自去王號、搖身一變又成大唐帝國的忠臣孝子。從奉天到咸陽,凡是叫得上名號的武將,都得了「定難功臣」。那當初不過是個隴州營田軍使的韋皋,竟然成了三品大員,而那個本也是涇原叛軍中將領的皇甫珩,更是了不得,據說屢立奇功,被聖上調去吐蕃借兵,怕是離個小藩鎮的節帥之位也不差幾步了。

張光晟又憤懣,又落寞,思來想去,叫來了自己的僚佐——柳珣。

說來也巧,柳珣出身河東望族柳氏,父親曾為普王李誼少時在十王宅的授業師。因了這層關係,柳珣自告奮勇,喬裝出得長安,來到咸陽東郊,求見普王。

「柳君徑自來見本王,李元帥未得聞?」

柳珣心領神會:「殿下,下官假作佣夫裝束,在營中做了三日雜役,方尋到良機,與高君說上話。至於李元帥,正副兩位李元帥,下官都未見過。張公自是先要將反正朝廷之意,告於普王殿下。」

普王李誼瞄了一眼灰頭土臉、衣衫襤褸的柳珣,暗道:「這一個個的僚佐謀士,倒都是心機狡黠之輩。」

與柳珣密談之後,高振按照普王的吩咐悄悄來找姚令言。

「節下,張公有反正之心,央求普王向聖上陳情求恕,因而普王提出的條件,張公答應了。」

高振一臉肅然,但肅然中又顯然含了一層欣喜,一種得以向上官報恩的欣喜。

姚令言似難相信,沉吟片刻道:「高孔目,普王如今正得天子信任,緣何肯賣我姚令言這大的人情。聖上對我的處置,畢竟還不得而知。」

姚令言探尋地盯着高振。這個曾經在涇州軍府有着忙不完的各種雜事,和犁田的黃牛也無甚分別的小小孔目官,如今周旋在各個厲害角色間,竟這般得力高效,實在教姚令言刮目相看。

同時,又不免有着隱隱的疑慮。

高振道:「節下有所不知,當初在奉天,皇甫將軍奉命東行遊說李懷光后,是仆向普王獻了黨項蕃兵挖掘地道,才令到後來賊泚雲車陷落,奉天得救。仆敢斗膽自誇,普王心中,記得仆的這份小小功勞。所以仆向普王開口,求他設法將節下的兩個孫兒救出長安時,普王殿下確有謀划之意。」

姚令言輕輕「哦」了一聲。

高振又誠然道:「不過,仆也知道,王公貴族,豈會在如此大事上,只因酬勞前功,便應許我這樣的僚屬。仆以為,普王在奉天御前,八成探得聖上的意思,涇原鎮終究還是要歸於節下與皇甫將軍手裏,普王當初便出鎮過涇原……」

說到此處,高振的聲音越發低微,眼中的光芒卻更為灼熱:「普王殿下他,胸有大志,最善結交能臣,自是願意在此事上助節下一臂之力。」

姚令言將普王李誼當年與今日的種種言行細想一遍,也覺這是個心思縝密的王爺,或許盤算著「欲取之、必先予之」的念頭。

自己好歹至今仍未聽得聖上封了他人遙領涇原節度使之職,倒也確實有點資本請普王施以援手,救出自己的兩個孫兒。

姚令言於是深深嘆了口氣,以推心置腹的語氣道:「高孔目,就在昨日,李元帥也隱約與我說起,姚濬怕是挪不過這個陽春,長安的涇師將卒想來都歸於賊泚手中。老夫教子不當,姚濬得如此下場,我也無可抱怨。但老夫那兩個孫兒,一個只有五歲,另一個剛會走路,老夫實在見不得,他們喪命於兵亂之中。」

高振默然,待姚令言稍稍平復后,才沉聲道:「節下,仆省得,稚子何辜,便是陌路相逢,某亦會救得。何況當初在涇州,若非節下屢次提拔,我高振也難有今日。」

他說罷,向姚令言磕了個頭,吐出自己的誓言:

「節下,便等仆的消息罷。必不負節下。」

……

三月初三,上巳日。這本是新年之後,除了元夕之外,最讓人期待的日子。郎君娘子們,又能如上元節那般,結伴出遊,在春和景明中,來到水邊,以蘭草蘸水,輕柔地拂在彼此袍衫之上,取滌除災厄之意,是為「祓禊」。

若在往日,渭水之濱,必如長安曲江池畔一樣,多的是垂髻朱唇、綉羅衣裙的麗人。甚至還有善做買賣的艄公,將破爛溜丟的一艘木船兒,漆得亮堂堂,布上岸幾矮凳,擺了菓子,供客人曬著太陽、吹着春風,遊船河上,好不愜意。

然而興元元年的這個上巳日,渭水邊營壘相連,兵戈森然,莫說麗人,便是連飛鳥走獸,似都不敢在此稍作停留。

是夜,新月如鈎,萬籟俱寂。韋執誼在渭水之畔,靜立,靜思。

自午後起,他便一直呆在渭水邊。他想起自己與妻子杜氏的相識,正是在那年上巳節的長安水邊。妻子是朔方軍郭子儀舊將杜黃裳的次女,自小在京中外祖家長大,有着長安佳人又典雅又活潑的風姿。成親后,杜氏變得更為溫柔可喜,不僅與韋執誼琴瑟相諧,而且作為嬸娘,盡心儘力地照顧橫死益州的韋凝硯夫婦留下的孤女,待這苦命的小侄女視如己出。

所幸,去歲重陽前後,杜氏便帶着侄女和幼子,自長安西行,往杜黃裳處省親,正好躲過了涇師兵變。韋執誼自問,若家人仍在京師,自己恐怕未必能狠下心去,孤身東行投奔李晟,而置妻子和孩子們於險境。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岳父杜黃裳在朔方,本就與李懷光有隙,韋執誼又是普王和李晟的幕僚,因此朔方軍與神策軍合營后,韋執誼更覺局面複雜棘手,雖仍應付得過來,心中難免也有煩躁之時。

今日這上巳節,他相思驟起,尋了個由頭躲到渭水邊,散散心。

從夕陽西下的千里胭脂映江紅,到明月初升的一彎銀鈎入水中,天地山川這最為純凈美好的景色,直看得韋執誼思緒萬千,捨不得就此離去,更不想回到那紛繁錯綜、勾心鬥角的軍營中去。

夜色漸濃。

野徑雲俱黑,渭水對岸,卻隱約似有一船漁火獨明。

韋執誼進士出身,精通詩賦,見了這帶了幾分清寂的情形,意興又起,想往漁船方向走近些,瞧瞧。

剛要挪步,忽聞岸上有馬蹄疾馳聲,在暗夜裏分外清晰。

韋執誼心頭一凜。

這般時候,是誰披星戴月地趕路?若是探侯,這遠離渭橋的野地水邊,四顧一目了然,能有什麼可探可防之處?

韋執誼到底也是精明之人,胸中疑雲初起之時,身體已矮了下去,左右打望,瞅准一塊靠着高大柳樹的巨石,貓著身子挪了過去,先將自己藏了起來。

馬蹄聲越來越近,聽起來不止一騎,竟是往水邊而來。

剛過朔日,新月的光輝實在不夠亮堂,待騎士們到了水邊下馬,韋執誼仍只能看出他們有三人。

他正詫異間,渭水上那亮着一燈如豆的小船,竟也往這邊駛來。

騎士中有一人,不等小船靠岸,便急切上前探望。另一人走到他身邊,安慰道:「節下莫憂,片刻間便能與孫兒們團聚了。」

他一出聲,韋執誼大吃一驚。

分明是在軍中與自己越來越熟稔的普王親信——高振。

再細辨那幾乎一腳要踩進水中的,被高振稱為「節下」的,不是姚令言又是誰。

此時船已下錨,艄公抄起木板架在船頭與河岸之間。燈影搖晃中,只見一個婦人一手抱、一手牽,帶着兩個小兒小心翼翼地下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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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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