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一較高下

第76章 一較高下

白崇文哼了一聲,甩向皇甫珩的目光,更帶着一絲混合著微醺醉意的挑釁。

他眯了眯眼,對坐在席間的一人道:「崔六郎,去,拿我的弓來。」

那被喚作崔六郎的,原在神策軍尚可孤營中時,是尚可孤的押衙,位在白崇文之下,此番算作他的副手。聽白崇文有令,崔六郎不敢耽誤,饒是喝得有些高了,也搖搖晃晃站起來,鑽出帳去,不多時便取了白崇文的角弓和胡祿(箭袋)來。

唐時的弓大體有四種形制,長弓、角弓、稍弓、格弓。長弓用於步戰,角弓為騎兵所持,稍弓和格弓則見於治安和禮儀。

白崇文聽說過皇甫珩之前在奉天保衛戰中,於馬上發力,用步卒列陣砍殺或守城防禦用的陌刀,將李日月劈成兩半。他稍稍留了個心眼,不願與他刀劍對戰,便決定較量射藝。

白崇文將大弓往皇甫珩胸前一拋,道:「中丞試試可稱手。」

他此舉也是頗為不遜。皇甫珩是軍中統帥,自然有自己的弓。若比試射術,理應用各自的那把戰弓。但白崇文咄咄逼人,把恁大一張弓不由分說地扔給皇甫珩,不僅猝然地試他臂力,更有一層意思是,二人比試,便以此弓上手。

皇甫珩毫無拒意,穩穩地接了,仔細一瞧,但見這張柘木弓,足有六尺,弓淵上一對接近兩尺長的牛角光滑平整,握在手中,只要臂力紮實,拉開后極能蓄積勁道。

「白虞侯所愛,自然不是俗物,某沒有異議。」皇甫珩面無表情道,又將角弓遞還給白崇文。他的眼鋒掃過帳下諸將,見這些神策老油子,雖然不似白崇文這般凶戾,但臉上分明也掛着看熱鬧的期待和興奮。

他們此前都聽聞這年歲不大的新上官在奉天保衛戰中的本事,作為經年在行伍沙場討生計者,他們平素最愛看的,就是頭頭們比試技藝。

白崇文一面從胡祿里取出一支竹竿銅頭的羽箭,一邊察看周遭。

這中軍大帳今夜是宴飲之所,除了案席別無他物,但圍着氈簾掛有不少吊盤燈,燃著獸脂,用於照明。

白崇文心中登時有了計較。只見他低首將羽箭扣上牛筋,輕輕地來回拉了幾番,看似在試力,卻驀然之間舉起大弓,「嗨」地怒叱一聲,臂上着力,拉滿弓弦,竟直直地對着皇甫珩。

站在皇甫珩身後的阿眉大吃一驚,正要失聲叫道「你幹什麼」,白崇文卻在剎那間將弓箭舉過頭頂,反置於身後,「嗖」地把羽箭射了出去。

須臾間,只聽一記清脆的「噹啷」聲,最遠處、也是最高處的一盞吊盤燈,被射斷了銅鏈,一頭栽在地上,小片火舌隨着傾覆出的獸脂舔著泥地燒起來,僕役們忙撲滅了,將殘敗的吊盤燈收拾走。

再看那支羽箭,穩穩地扎在分外厚實的氈簾上,箭尾翎羽似還在微微顫動。

白崇文冷哼一聲,帶着揶揄道:「今日上元節,咱們唐人不興看什麼女人打獵的蠻戲,還是點個燈籠有趣些,諸位弟兄覺得白某說得可有道理?」

眾人反應過來后,紛紛喝起彩來,都道白將軍不愧是在神策軍中享有「白一箭」的美名。

這帳中再燈火通明,時辰也是夜裏,邊緣高處哪裏看得那麼分明。但白崇文不僅一箭射中那細微的吊燈銅環,還將銅環射斷了。須知角弓本來射力就不如步卒的長弓,穿透的又是銅環而非薄甲,這得多大的準頭加臂力。

更重要的是,白崇文是反身射出一箭。在軍中浮沉既久的老將,尤其是騎卒出身的,都知道,這種作派,往往乃自負箭術了得的騎士佯作敗退,詐敵來追時,使出的殺手鐧。

白崇文的人品格局本就不大,方才突然發難般將箭矢正對着皇甫珩,就是起了捉弄他、嚇唬他的念頭,不料皇甫珩的眼珠子似乎連動都沒動一下,倒是坐在他身後的那個吐蕃雜胡小公主,駭了一大跳。但接下來這一箭命中銅環的本事,到底令白崇文很是顯了顯射藝之精,教他那一直掛着霜的臉露出得意之色,驕傲地領受着同僚們的讚美,沖他們點頭致意。

皇甫珩待囂笑聲停了,沖白崇文抱拳道:「虞侯好箭法,便是到了那素以騎射傍身的西蕃軍跟前,也定能更勝一籌。」

白崇文撇撇嘴,依然不領情道:「皇甫中丞,吐蕃人能不能勝得,白某不知道,白某眼下關心的,是皇甫中丞也在眾營將面前,露一手。」

皇甫珩接過弓,面上仍是波瀾沉靜、不卑不亢的模樣,心中着實有些着急。其實白崇文方才令屬下去取弓時,皇甫珩就在打量這間大帳中,有何角度刁鑽的物什,可供引為靶物。

他也看到了那些高高低低吊著的銅盤燈,但白崇文已佔了先機。他皇甫珩若再依樣畫葫蘆地來一箭,最多算打個平手,於煞煞白崇文的驕橫威風上,用處不大。

皇甫珩正犯難之際,他身後始終沉默、連論力徐安排的歌舞被白崇文恥笑時都未有所表示的阿眉,倏地站了起來,走到庭中。

「皇甫將軍,我來獻個主意。」

她從懷中掏出一根鎏金長簪,舉起來,在眾人跟前晃了晃,尤其定在白崇文面前略略展示一番,然後字字鏗鏘道:「這長簪是吐蕃贊普、也是我的父王,托論將軍帶到奉天,作為我聯絡唐蕃之盟的賞賜。各位將軍雖都是見過世面的大人物,但畢竟久居中原,大約不知這金簪頂端之物的貴重。」

阿眉說着,伸出纖纖玉指,捻著簪子一頭那顆不大的、藍綠參半如孔雀翎色的珠子道:「這叫瑟瑟珠,來自波斯,在我們吐蕃是上官貴胄才可佩戴之物。」

阿眉抬手,將自己髮髻上那枚她一直戴着的南詔銀簪取下,插上瑟瑟珠金簪,然後神情淡靜地穿過大帳中央,站到離主位四五十步遠的帳門前,立於一盞燈盤下,對皇甫珩道:「請中丞對瑟瑟珠開弓。」

她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吃驚不小,包括那下巴恨不得翹到帳頂去的白崇文。

吐蕃使者論力徐首先跳出來制止,他既向皇甫珩又向白崇文道:「使不得使不得,這是赤松贊普的五公主,若在你們唐人的帳中有個差池,本使去到贊普和大相跟前自然是罪無可赦,試問帳中哪位將軍到了大唐天子那裏又能逃得了罪責?」

他言之鑿鑿,便是白崇文也不免惶惶。他心下嘀咕,軍中欺帥鬥氣之事,自己有尚可孤撐腰,又做得不落把柄,只要沒把一千將卒帶走,聖上哪裏管得了那麼多。但這個雜胡小公主聽說走了狗屎運,屢立奇功,是聖上跟前的紅人,若皇甫將軍在射藝上是個繡花枕頭,控弦有失,將這小公主一箭射傷甚至射死了,上頭查問起來,他白崇文就能逃得脫干係?

白崇文正在斟酌要不要說個軟話、就此罷休,只聽阿眉清脆的聲音又響起:「我與皇甫中丞早在營救皇孫小殿下時就共過患難,知他身手不凡。何況,既同在一軍,若對同袍不予信任,到了接敵對戰的兇險陣仗前,必會潰敗如泄。論將軍,勿再贅言,我相信,贊普知道他的女兒有這般膽識,定然也會欣喜。」

「皇甫中丞,請挽弓。」阿眉對着皇甫珩,口氣中是不容多慮的硬朗。

雖相隔數十步,但阿眉頭頂焰舌熊熊的獸脂燈,清晰地映出她鬢角邊飛探而出的瑟瑟珠,還有她明亮的目光。

那雙眸中彷彿落了星辰,又透射出一絲堅定,教皇甫珩胸中如被振翅的山鷹、嘹亮的號角振奮了一般,湧上一股英豪氣。

他瞟了有些呆怔的白崇文一眼,又向論力徐道:「貴使放心,本將手上自有分寸。」

皇甫珩抬臂舉弓,在極短的瞬間感到自己受過傷的左臂微微吃重。但此時他心中再無旁的計較,深吸一口氣,左手把住弓淵,右肘帶動上臂猛然掄滿弓弦。他的眼睛死死盯住那顆藍瑩瑩、綠幽幽的瑟瑟珠,箭簇隨着目光一合,右手諸指一松,「啪」地一聲,任羽箭如一道閃電般,直奔阿眉而去。

這下與之前銅燈被射落的響聲不同,眾人先是聽到羽箭「噗」地刺入氈簾,然後才聽到一陣「咕嚕嚕」的響聲,再細瞧去,那吐蕃公主身形只是微微一晃,仍算站得穩當。

早已有眼色機靈的僕從滿地探尋,卻只找到那滾在角落的半顆瑟瑟珠,忙拾了起來,恭恭敬敬遞到阿眉面前。

阿眉捏著珠子,又摸摸自己的頭,帶着一絲大功告成的滿意笑容,信步來到上座跟前,轉身對諸將道:「貴軍統領果然箭法了得,這珠子雖然碎了,金簪卻未毀,是以我連頭髮都沒亂去幾分,真正可說是毫髮無傷。」

論力徐大鬆一口氣,拍掌附和道:「托殿下的福,小使今日得見兩位唐將有如天神所賜的精絕射藝,真乃,唔,用中原人的話說,真乃不分瑜亮哇。」

回過神來的白崇文,哪裏還顧得再與皇甫珩鬥狠,終是哈哈大笑,對論力徐讚歎道:「使者真可算得半個唐人,連諸葛亮與周瑜都知道。你這話說得甚是順耳,本將聽着高興,來,白某敬你一杯。」

一時間,帳內的氣氛從寒冬變成暖春,眾人皆又活泛熱鬧起來。

阿眉回到簾后自己的座位上,靜靜地看白崇文又向皇甫珩敬了酒。這挑事的白虞候雖神情仍有些生硬尷尬,好歹場面上看起來,再無不歡而散之虞。

她利索地拔下沒了瑟瑟珠的金釵,復將南詔銀釵簪在髮髻上,顧自淺斟慢飲。

眼前此景,令阿眉感慨萬分。

時光哪怕只往前倒退四個月,譬如重陽節的時令,同樣是這種男子們粗豪呼喝、笑罵應酬的酒宴上,她阿眉還只是個胡姬身份。為了刺探些朝野訊息,她須得曲意逢迎,挨着那些為貴胄們辦事的家奴外仆,強打精神陪他們行酒令,甚至起身跳舞,腰間的鈴鐺聲湮沒在男子們不懷好意的喝彩中。

都說宰相的下人強過五品官,她再厭惡,薩罕也逼着她就範。

不過區區一個寒冬的時間,她便走上了另一條道路,至少不再是男子身邊玩賞的猧子猞猁般,而是能在亮一亮膽色后,又退回隱蔽而有些尊榮的位置,也可以觀賞玩味,也可以神遊天外。

這,或許就是打消了她求死念頭的那種東西。

因功勞和權力的積蓄而帶來的,某個時空裏的自由自在。

她摸了摸頭上那根銀釵,自語道:「尋郎,中原人講,眷屬情連,常有盟誓共度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頭等三年。可是你去得太早了,而我,我已斷了去黃泉路上找你的念頭。你莫怨我,也莫再等了。」

這場酒直喝到子時將盡,諸將才紛紛告辭散去。白崇文看來是和論力徐喝高興了,一邊往帳外走,一邊聽着論力徐大著舌頭說些吐蕃的奇艷風物,哈哈大笑。

帳內終於靜下來后,皇甫珩回過身來,見阿眉還坐在那裏。她身邊由蕭妃賞派、陪來軍中的兩位中年宮人雖面有倦色,甚至偷偷打哈欠,卻亦不敢挪步。

皇甫珩正不知說什麼,阿眉起身踱了過來:「神策軍再怎麼驕橫,畢竟與你一樣是唐人,是天家給過功名的。我只怕自己的同族,屆時才真正讓將軍你覺得不好應付。」

皇甫珩未料到她如此直接,乍聽來竟是違逆了她的立場、為自己擔憂似的,難免心頭一熱。

他歉意道:「壞了贊普賞賜的瑟瑟珠,殿下可有麻煩?那論將軍,不會……」

阿眉撇撇嘴角:「我理會不得他。瑟瑟珠要多少有多少,我的銀釵未損就好。」

皇甫珩一怔。他已知道這女子頭上的銀簪,有怎樣的故事。

「阿眉,以後不必為我涉險。」

皇甫珩低下頭,盯着她湖水般明澈的眼睛,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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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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