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裝腔作勢

第70章 裝腔作勢

然而,翌日,正準備迎接神策軍來合營的李懷光,被突然得到的消息又點燃了怒火。

聖上竟然向吐蕃借兵了!

而且據說,吐蕃人要求唐朝一方的平叛元帥在國書上蓋印,方肯出兵。

平叛大元帥,那不是就是我李懷光?讓我向來打起蕃子來毫不手軟的堂堂朔方軍節度使,去簽署一份這樣的國書?

中軍門寨內,李懷光站在一排押衙牙兵后,一邊等著普王和李晟現身,一邊鐵青著臉問一旁的姚令言:

「姚節度,聖上這是什麼意思?」

姚令言低頭沉吟,心中卻道,什麼意思,再明白不過的意思,聖上不放心咱們哪。

但與前幾次能心平氣和地侃侃而談不同,這一次,他不太敢立時發表自己的意見。畢竟原本隨着崔寧一直站在自己與李懷光這一頭的皇甫珩,成了前往吐蕃借兵的軍使。

李懷光還想繼續發牢騷,遠遠已有朔方裨將高唱:「普王到,平叛招討副元帥、神策軍行營節度使、合川郡王李懷光到。」

畢竟是為皇家嫡系軍接風,茲事體大,李懷光瞟了左右一眼,還是生生將火氣壓了下去,臉色一轉,撩起戰袍走出中軍門柵。

「元帥!」李晟抱拳道。

「普王殿下!」李懷光向李誼道,又立即看向李晟,「郡王!」

兩位當朝的李姓名將終於會面,奈何在這場平叛戰役中的現職是一正一副,如此稱呼大約是最彰顯彼此示好意願的方式了。

原涇原軍孔目官高振伴着普王,兩軍的使君親信牙將、虞侯、諸營主事將領等則隨着二李,一陣鎧甲鐵片嘩啦啦的響聲中,眾人魚貫進入大帳。

普王李誼於李懷光的左位落座后,不動聲色地瞧了對面的姚令言一眼。這位無論怎麼說都對涇原兵變難辭其咎的藩鎮主帥,看起來在李懷光這裏窩了兩個月,氣色倒還不錯。

李晟則坐在李懷光的右首,神色和悅,甚至刻意帶着一點謙遜地掃視一遍帳中,只見烏泱泱一片腦袋。無論朔方軍還是神策軍,基本都是中年以上的老將,個個都是面龐堅毅,目光如炬,有的人額頭眉角甚至還帶着武人引以為傲的勳章般的疤痕。

但若是再往這些將士們的脖頸以下瞧去,瞬間就能分辨出朔方軍與神策軍。

朔方軍這邊,即使是虞侯這樣的中高級將領,也是穿着略顯破舊的甲袍,有人腕間的護具還裂了,有些滑稽地翻翹著,以至於一不小心還會扎到身邊的同僚。

而神策軍的軍服就很不一樣,且不說那一看就達到將作監水平的帛襖和皮袍,而從山甲中露出的袍袖上,竟然還隱約綉著花樣。

李晟自有得色。

僅從軍需供給和賞賜上就能看出,神策軍在天家心中的地位,是如今任何一個大鎮都比不上的。昨日,李晟特意讓女婿張彧吩咐下去,所有今天要在李懷光跟前亮相的神策軍高級將領,都把自己最為體面的、能炫耀於人前的裝束穿戴上。

素來謹慎的張彧有些踟躕地提醒泰山大人:「岳父,如此,那李懷光可會覺得咱們神策軍得了朝廷的專賞厚餉?」

李晟嚴厲道:「怎麼,這些玩意兒又不是我神策軍偷來搶來的,聖上敢賞,吾等難道不敢穿?老夫就是要叫朔方軍心中發酸。」

果然,今日此刻,朔方軍將士縱然在人數上佔了絕對優勢,不少人卻也在偷偷打量神策軍時露出一種難以掩藏的微妙神色。

普王雖年輕,但身為天子點了頭的督軍,擺起正襟端肅的架子向二李望了一眼,先開口道:「本王真是得了莫大的聖眷,方能在今日得見我大唐兩支威武之師。如今二師聚於咸陽,那龜縮於西京禁苑中的賊泚必成強弩之末。」

李懷光微不可聞地哼了一聲,沉聲道:「朔方軍愧領普王謬讚。不過,老夫不日前剛在禮泉與賊泚接戰過,依老夫看,賊泚所部,稱不得什麼強弩。」

普王被他這麼一嗆,也不以為意,黝黑卻英氣勃勃的長方面盤上,甚至還擠出了一絲寬和的笑意。他微微向前欠了欠身,對李晟道:「合川郡王,不是本王有意駁你的面子,在座都是武將,武將揚名立威,靠的就是朔方軍這樣一仗一仗地打下來,積累的一寸一寸的軍功。而此番長安兵變之日,聖上在含元殿,神策軍竟無一人前來救駕。太子與本王,一個在前,一個在後,這才拼了命護著聖上龍體無恙地出了禁苑。哎……姚節度,你當時就在含元殿,本王說的可是實情?」

普王李誼曾在涇原鎮出使歷練,當時已是涇原節度使的姚令言,和普王打過一陣交道,印象里這個王爺雖是除了太子外、唐廷諸親王中年齡最長者,且據說深得聖主寵愛,卻謙遜勤勉,於狩獵游幸渾無興趣,每日只愛看將士們操練,甚至還臨陣抵禦過吐蕃騎士的進犯。

如今一晃三年,眼前的普王卻像變了個人,這說話的口氣,怎麼聽怎麼像——聖上。

姚令言摸不透普王在眾人面前提到兵變當日的情形,意欲何為,但既然話鋒最後指向自己,他只得起身,低頭羞慚道:「姚某無能,治軍無方,又養了個逆子,實在愧為人臣。只待隨着李元帥收復長安后,即刻前往聖駕前請罪。」

他將自己貶損完,又與李晟拱手致意,繼續向普王道:「兵變后,姚某被迫留在長安些許時日,方才知曉,留在長安的神策軍,都是那京城招募使白志貞臨時募來的紈絝子弟,平素只會鬥毆打架,哪裏是正經的士卒,更難稱配得上神策軍號。」

普王道:「唔,說得有理。」於是望着李晟道:「合川郡王,你瞧,這姚節度如今雖算半個朔方軍的人,給你神策軍幫起腔來,卻也是毫不含糊。本王看着,二軍和兵后,若統帥們能如此互相扶持、戮力同心,收復長安定是指日可待。」

他在上座絮絮叨叨,李懷光實則已有些不耐煩。他並不知崔寧之死與普王的毒計有關,也不像姚令言那般和普王在邊鎮共處過,在他想來,這不過就是個得了今上寵愛、說不準對太子之位生了非分之想的李唐宗室投機者,不知天高地厚,跑來勤王之師中擺擺威風。

李懷光對於德宗冤殺崔寧的心結未曾完全解開,瞅着眼前這個天子寵愛的普王頗為不順眼,方才當着滿營將領的面搶白普王,也似一拳打在稻草堆上一般,只得再次打斷道:「天氣冷煞,神策軍同袍東來合營,受累了。琟兒,傳膳。「

李懷光的長子李琟朝帳下打了個手勢,早已候命的僕役們立刻忙碌起來,佈置案席。但仔細看看,每人面前不過是一碟粟餅、一小塊羊肉、一缽菜齏羮、一杯熱酪漿。

擺放停當,李懷光以主人之尊端起酪漿,向普王、李晟請禮,三人帶着寒暄應酬之儀喝了一大口。

諸將剛要動筷子,卻見普王「噗「地一口將酪漿吐在了案上。

「告罪告罪,本王失儀了。「他急忙穩住杯盞,面有尬色道,「不過,李帥,你這酪漿好似壞了,飲不得,飲不得。」

李懷光的耐心已到了極限。他「啪」地一聲放下割箸,盯着李誼冷冷道:「普王是貴人,向來鐘鳴鼎食,吃不慣軍中糙物也不足為奇。然而普王可知,我朔方軍將士們,別說是這熱氣騰騰的酪漿,便是硬得如馬糞的糗糧,也不是人人能吃得上。」

普王結舌。鴉雀無聲中,他站了起來,離席走到帳下朔方軍將領聚坐的一邊,瞧了瞧其中一人的案上,果然那酪漿稀淡如水,又側頭察看了另一人破破爛爛的戰袍,再抬頭望向主位處的李懷光時,竟硬生生將眼眶憋紅了。

「李帥,是本王唐突了。本王自認不是享樂紈絝之人,只是先到了神策軍的營中,見尋常的軍士亦能三日有肉,十日有酒,各營軍侯皆是鮮衣精甲,便以為諸鎮勤王之師,皆應如是。沒想到,沒想到……」

李懷光目光陰沉慍怒,看了一臉驚詫、彷彿不明白普王葫蘆里賣的什麼葯的李晟,一字一頓道:「我們朔方軍,如何能與神策軍同餉同賞。」

「怎麼不能!」普王正色道,「李帥,當日涇原軍因牛酒簡薄,竟致發生嘩變,本王扈從聖駕進到奉天城后,聖主深悔於邊軍賞賜上有失謹慎,教那賊逆的奸計得逞。朔方軍自安史之亂時便是勤王鐵軍,這廿余年來又外御邊患、內平新亂,難道三軍義士們還值不得一頓好酒好飯?本王既領監軍之命,明日便修書上奏,請聖上厚賞朔方軍!」

普王聲情並茂,言之拳拳,朔方軍中有那耿直的營將忍不住要叫好謝恩,只是憚於主帥的威嚴,最多不過彼此竊竊私語。

若是在幾個月前率軍路過長安時,乍聞這般宣慰振氣之語,李懷光可能也會受到感染,趕緊領着諸將敬謝皇恩。但如今,時移事異,大敗叛軍卻不得進到奉天覲見德宗,交好多年的崔寧卻被冤殺御前,這樁樁件件,都令李懷光那一腔熱血涼了許多。

他只緩緩站起來,又刻意地喝了一大口熱酪漿,淡淡道:「老夫謝普王為朔方軍說了句公道話。據聞聖上的中使翟文秀近日要來本帥營中,有要事宣詔。普王若屆時還記得今日誓言,便勞駕將話帶給翟中使罷。」

……

是夜,柝聲響過。咸陽城外、渭水之濱,因兩軍合兵而忙碌喧囂了一整天的朔方軍大營,像一個溶入月色的巨型鳥巢,終於安靜下來。

李琟戎裝未解,從父親李懷光的帳中出來,步履匆匆,來到門柵前,示意押衙牙兵讓開,又對黑暗中的兩人道:

「郡王,世兄,快請入賬。」

自白日裏剛一迎到神策軍,李琟就是一臉禮貌謙遜,和多數朔方軍高級將領的目光警惕戒備很不一樣。李晟雖也知李懷光這舉止殷勤斯文的兒子,未必是文弱的等閑之輩,卻到底在面上比較受用,因此聽李琟稱自己的兒子李願為「世兄」,倒也不覺得彆扭。

李晟父子倆隨着李琟進入帳中,換上一件皂色常服的李懷光沒有站起來,只向李晟拱了拱手。

李晟迅速地左右打量兩眼,帳內無閑雜人等,甚至連個僕從都沒有,便是烹煮茶湯,也是李琟在做。

李懷光抬起一雙粗糲的大掌,抹了抹自己崩了一整天的臉頰,又揉了揉太陽穴,緩緩道:「在老夫這兒落腳的第一天就不得好生歇息,深夜被請到帳中議事,李公莫怪吶。」

李晟「咳」了一聲,端起煎茶小飲一口,若有深意地笑道:「咱們一輩子在刀光劍影里掙命的人,豈如長安王公子弟那般嬌貴,元帥召喚商議收復西京之事,老夫哪裏會有半分耽擱。」

李懷光沒有接茬,只盯着李晟,似在等他修正自己所言,或者,補充下去。

李晟卻將目光移了開去,望着李懷光身後所列的陌刀、長弓、短劍。油燈照在這些跟了李懷光多年的兵戈上,鋒刃也好,羚羊角也好,都發出一種銹色卻油亮的奇異光芒。

那應該是飲自沙場的,不知是敵人還是同袍的血跡。

李晟看了一會兒,終於坐正身子,向李懷光無奈道:「看來,聖上對元帥手中這些兵戈,很不相信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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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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