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合兵前夜

第69章 合兵前夜

整個關中平原,若沒有橫亘東西的渭水流過,恐怕難以成為土地肥沃的八百里秦川,也難以成就大唐帝國最為華美壯麗的都城——長安。

渭水,更是東部向長安輸送供賦的重要通道。與另一條著名的水路「漕渠」一樣,渭水在東邊永豐倉起運物資。而與「漕渠」不同的是,渭水運糧的終點在皇家宮城內的「太倉」,以及「東渭橋倉」。

兵戈一響,要錢要糧,這也是為什麼神策軍李晟在普王李誼殺了劉德信后、立即搶佔了這位昔日同袍駐守的東渭橋的原因。

建中四年快要步入尾聲,這天清晨,大地的寒意侵襲四野,彷彿能上窮碧落下黃泉。渭水流經長安的河面,寬約一里,平素里遙遙望去,堪稱煙波浩渺、浩浩湯湯。如今正值隆冬,則是一派冰雪封凍的肅殺景象。駐紮在東渭橋南邊的皇家嫡系軍隊——神策軍諸將士,饒是皮袍厚實,也大多縮在營帳中烤火。

然而,眼下神策軍中的兩位最高決策者,年近六旬的合川郡王李晟,和剛過弱冠之年的帝君侄兒、普王李誼,卻無視嚴寒,並立在朔風凜冽的東渭橋畔。

「我李晟麾下的神策軍只有四千人,就算前些時日得了普王相助,收了那劉德信所部的神策軍,滿打滿算加起來也不過八千人。聖上看不上老夫這點兒兵馬,教老夫併入李懷光的五萬朔方大軍,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李晟口呼白氣,緩緩道。

普王李誼嘴角略抿,閃過一絲譏誚的表情。他的雙眼仍然望着東渭橋沿伸到渭北的方向。

東渭橋是聯通渭南渭北的重要通道,南端離長安禁苑近在咫尺,更因建有糧倉之故,四方轉輸到京兆的食糧盡數囤積在此處。

兩月前,長安的涇師之變發生后,原在汝州抵擋淮西叛鎮的神策軍大將劉德信星夜兼程,搶在朱泚之前佔據了東渭橋,自以為於勤王之事上立了奇功。劉德信不曾料到,未及一月,他就被半路冒出來的普王兩刀奪命,死在李晟的營中,麾下三千人都叫李晟收編,東渭橋營地這個上佳的駐軍之處,也被李晟給佔了。

普王看夠了水天一片白茫茫的景色,終於回過頭來,向李晟道:「李公,你說聖上看不上你的神策軍,若真如此,聖上怎會讓那韋執誼跑回來報信,讓本王在你這裏吹着冷風做監軍?」

李晟一笑,皺紋似乎也舒緩了些。忽而又嘆氣,捏著推心置腹般的口吻道:「但老夫的兵力,再怎樣也不及李懷光,就算勉力不負聖恩,到了咸陽,又如何去節制朔方虎狼之軍。」

普王聞言,故作肅然道:「李公萬不可出此言!聖上令你與李懷光合軍,乃是為了戮力同心,一鼓作氣收復長安,躬迎聖駕迴鑾。怎地這還沒和朱泚叛軍接戰,李公你就先想着和朔方軍內鬥一番?本王雖年輕識淺,仍要不顧失禮提醒李公,切勿會錯了聖上的意思。」

李晟輕輕地冷哼一聲。他自負是老於軍旅之人,不想這才二十來歲的小親王,不僅狠辣,而且刁鑽,而且裝腔作勢來如宦場老油子,當真是……唉,罷了,好歹此人幫自己收拾了劉德信這個老對頭,神策軍的山頭容不得二虎,現在自己總算舒坦了些。

普王見李晟不語,又道:「明公毋慮,本王既能遙遙除去崔寧,又隨你同去咸陽,自有計較。畢竟,好端端的『官健』二字用在那些西北軍漢頭上,忒也可惜。李公的麾下,才是我大唐嫡系精銳。」

二人正言語試探間,李晟的兒子李願急步來到河邊,似有事要稟,卻瞧了普王一眼。

「放肆!普王有何避諱的?」李晟何等眼色,立即直斥道。

李晟府邸中除了嫡妻,姬妾甚多,兒子也是生了不少,可惜前三子都幼年夭折。這李願雖是第四子,實為長子,素來隨着父親歷練頗多,因此有時過於謹慎了些。此刻聽父親訓斥,心中瞭然,忙簡語直陳道:

「兒子在尚可孤和駱元光兩位將軍營中安插的人,今日帶信來,說是,說是聖上讓他二人各出五百精兵,發往奉天,隨着一位皇甫將軍前去吐蕃借兵。那邊二營本就只有三四千人,這一下次就去了五百,兩位將軍很是大發雷霆。據說在軍中發牢騷,大家都是神策軍,聖上為何不讓我們出人。」

尚可孤和駱元光,均是神策軍的另外兩名將領。去歲,尚可孤領三千神策精兵討伐淮西李希烈,駱元光則一直領麾下神策軍駐紮在潼關守險。涇師兵變后,尚可孤迅速帶兵搶佔了藍田,駱元光也嚴陣據守潼關以西的第一重鎮華州。他二人也算是恪盡皇家嫡系軍隊的職責,好歹在京畿穩住兩處軍事意義極為重要的地盤,只待天子詔令收復長安。

神策軍分支眾多,李晟、劉德信、駱元光、尚可孤是四大主力。那駱元光也就罷了,尚可孤素來與劉德信交好,甚至向德宗建言劉德信做神策軍總指揮使。得知劉德信竟然在李晟營中被殺、麾下三千人也被李晟收並。尚可孤氣得直往奉天發了好幾封告狀信,卻都如石沉大海,沒有得到天子的任何說法,幾日後反而等來了李晟領銜神策軍(神策行營節度使)的詔令。

眼下得知自己的隊伍又要少去五百精銳,尚可孤怎能不吹鬍子瞪眼。

不過,李晟和普王顯然對其中的另一個信息更感興趣。

「皇甫珩?此人不是那闖下大禍的涇原軍的兵馬使嗎?聖上果然龍心仁厚、不計前嫌,竟讓他去借兵?」

「李公莫小瞧他,」普王陰冷著聲音道,「此人是姚令言養子,唔,可不是那些由節度使一收就收上千人、用來做鷹犬的假子。本王當初出使過涇州,約略知道此人底細。他阿父為了在吐蕃人手裏救下姚令言,把自己的命丟在了沙場上,姚令言怎會不對這皇甫珩視若己出。涇師姚濬叛變,本就瞞着姚令言與皇甫珩,後來皇甫珩又和那個東宮侍讀王叔文一道,救了小皇孫去往奉天,還去邠寧求了韓游環來勤王,着實是一天都沒耽誤地向聖上表明忠心。」

普王停下,似乎待李晟將這些話咀嚼透徹,又補充道:「對了,他營救皇孫時,同行中還有故良娣王氏的族妹、澤潞李抱真幕府子弟宋氏。如今,他二人已在天子賜婚下成親,算來這皇甫珩與李抱真也能攀上些關係。」

李晟聽到此處,向兒子李願道:「瞧瞧,為父只道聖上此番播遷,能指望上渾瑊就不錯了,沒想到我大唐的武將,可真是人才輩出。」

李願喏喏,普王卻在鼻子裏哼了一聲,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阿父死於西蕃蠻子刀下,身為獨子倒巴巴地去當吐蕃人的將軍,也是個鐵石心腸的軍漢。」

他腦中,隱隱現出宋若昭在誤殺李萬之夜,驚恐而無助地看着自己的眼神。他不由想像,若那涇州小子真的戰死陣前,皇甫夫人該是如何一副表情。

普王俯身拾起一顆石子兒,往冰封的河面用力擲去。他臂力不輸武人,看似輕小的石子兒,「喀」地一聲擊穿冰面,濺起一小朵水花。

他轉身道:「李公所言不虛,我大唐以武功立國,縱是年年春闈、科舉取士弄得如上元燈會般熱鬧,本王倒覺得,百多年來堪為股肱的,御前也好,邊疆也好,正是諸位武將。不過,若不是天家有意提攜,恐怕這皇甫珩,還有如今在奉天城紅得發紫的隴州韋皋,也未必能有多大施展。」

李晟興緻重燃,一雙虎目神光如炬:「韋皋此君,老夫倒是與他在御前打過幾次交道,彼時他還是個御史,後來得了個機會外放去鳳翔鎮治下的隴州營田。他是個厲害角色,妻氏去世經年,硬是憋著不續弦,哄得他老丈人張延賞遙遙照應,還給那鳳翔節度使張鎰打了不少招呼,漸漸教他在隴州積攢了些軍力,此番果然扶搖直上了。」

普王順着李晟擼毛:「李公看得分明。故此,本王以為,李公不妨細想聖上的用意。聖上怕的只有四王二帝(四王:幽州朱滔稱冀王、成德王武俊稱趙王、淄青李納稱齊王、魏博田悅稱魏王;二帝:淮西李希烈稱楚帝,長安朱泚稱秦帝)?賊泚與姚濬,既然無法在朔方軍回撤前打下奉天,幾可謂大勢已去,天子迴鑾長安指日可待。但這之後呢?聖上心念如電,深謀遠慮,所以才在奉天殺了崔寧,卻扶起韋皋與皇甫珩二將。公以為然否?」

李晟當然知道普王所指。他十幾歲便開始行伍生涯,最早跟隨名將王忠嗣征討吐蕃,雖曾因一箭射殺吐蕃猛將而名揚軍中,這一副身子骨上卻也是傷痕纍纍,滿是刀傷和箭窟窿。不過,他越往高處攀升,就越清醒地認識到,身為功高之人,刀箭還真未必能帶來致命傷。

如今這番局勢,正如普王所言,再是清楚不過。四顧打望,朔方軍李懷光兵力最盛,又屯軍咸陽。聖上又要靠李懷光出力,又唯恐他成為第二個朱泚,因而要自己這神策軍並天子的親侄兒牽制他。但區區不到一萬的神策軍,也並不足以令聖上高枕無憂。於是,韋皋、皇甫珩這般青年邊將,也成了聖上青眼的棋子。

李晟不再與普王多言。

其實這個身份有些奇特的宗室年輕人,已經不像他剛蒞臨大營時那般令李晟又警惕又輕蔑。原以為他不過是想拙劣地效仿當年肅宗之事或永王所為,不料這個李誼卻隨機應變地殺了劉德信做投名狀,還將韋執誼變敵為友、去往奉天與盧杞聯手殺了崔寧。

還真不是十王宅那些常見的等閑廢物。

李晟與普王告別,由兒子李願陪着往中軍大帳走。

明日,神策軍便要拔師、尊聖旨往咸陽與李懷光的朔方軍合營。此刻臨近午時,冬陽終於有模有樣了些,一絲聊勝於無的暖意降臨大地,神策軍將士們紛紛鑽出軍帳,開始清點武備和戰馬。糧官、匠人、廚工、醫郎也忙碌起來,準備撤營事宜。

李晟眯著老眼,凝神瞧了一會,向李願道:「為父戎馬一生,除了一個郡王頭銜,並這次撈著的神策行營節度使和副元帥外,就剩眼前這點兒家底了。為天家辦事,乃是這世間最耗神耗力的差事吶。」

停了一會兒,輕聲吩咐道:「願兒,去把你姊夫張彧叫來。」

……

這些時日,在渭水的北岸,咸陽朔方軍大營中,與李晟年歲相當的朔方軍節度使李懷光,也常常陷入沉思。

一條渭水,將長安與咸陽分隔在南北兩岸。

咸陽靠近渭水處,有西渭橋與南邊的禁苑連接,因此歷來若皇帝們往西邊逃命,咸陽是第一站。當年,玄宗帶着心愛的貴妃逃出長安后,經過咸陽尚且喘了口氣,不料再往西只走到第一處驛站馬嵬驛,便被兵變的軍從們逼着殺了楊國忠,又賜死楊玉環。

同時,咸陽也是個地勢開闊的所在,若軍隊人數眾多,在開闊地帶更利於排兵佈陣。而無論是西北還是東邊的軍隊要攻長安,咸陽也是第一站。因此,手握五萬大軍的李懷光,從奉天附近被德宗詔令東進收復長安后,便屯駐在咸陽。

陸贄送來丹書鐵券,其後又傳來德宗貶斥盧杞、同意李晟的神策軍併入朔方軍的消息,多少令李懷光從得知崔寧冤死的盛怒中漸漸冷靜下來。姚令言與李琟,趁機相勸:「雖然聖上留了盧杞一條性命,但到底已是給足了節下您的面子。畢竟,尚在行營,就一再誅殺當朝大員,恐天下驚慌。」

李懷光將這話聽進了耳朵。

他回顧著朔方軍的發家史,自然首先想到老上司郭子儀。領軍平定安史之亂、對大唐有再造之功的郭子儀,直到代宗大曆朝的末尾,都仍掌著朔方軍節旄帥印。當今聖上一登基,就把郭子儀詔回長安,雖拜為尚父,加以太尉榮銜,卻同時罷免了他在朔方軍中的副元帥和諸營兵馬使,徹底解除了他的兵權。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德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拆分了朔方軍。將朔方節度使分成邠寧(包括河中)、振武、朔方(靈鹽)三部分,其中朔方軍主力所在的邠寧歸了李懷光和副將韓游環。

李懷光自己也清楚,在拆分朔方軍這件事上,雖然天家不過是害怕這支西北鐵軍坐大不馴,但他李懷光客觀上是最大的受益者。

如汾陽王郭子儀這樣的不世功臣,得了「權傾天下而朝不忌,功蓋一代而主不疑」的評價,其歸宿也是解除兵權、閑死在長安。那麼,他李懷光現下,至少還握有天下最強盛的兵力,並且,比天子還更接近帝國的都城——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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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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