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徐徐圖之

第61章 徐徐圖之

宋庭芬深知自己只是一介信使,行止不可逾矩,因此覲見德宗后,便閉門不出,間或與那劉主簿問候幾句,只待聖恩特許的幾日一過,自己便可知趣地向德宗辭行,趕回潞州向李抱真復命。

但同時,他起了一個念頭,想帶走女兒女婿。

他如何看不出,皇甫珩眼下,正處於微妙的賦閑狀態。

因戰受傷、在家休養固然是個體面的理由,可宋庭芬看過那麼多受傷的同時因軍功受封的藩鎮將領,敏感地發覺女婿的不同。

他在掩飾一種煩躁和猶豫。

宋庭芬為人極是謹慎,他對主公李抱真常能直言勸諫,乃因摸透了李抱真的性子。但到了自己的家事上,他反倒因過於在意若昭將來的幸福,不免格外斟酌自己出言的分寸。若昭不主動說,宋庭芬便不問,免得讓女婿感到,自己這個老丈人對他實則不放心。

當然,既是長輩,宋庭芬難免要問起皇甫珩在邠州韓游環處避難的母親,以及姚令言,並且話題再說着說着,便說到了崔寧。

宋若昭這些時日,越發細緻地觀察,和反覆自省,已然打定了主意,凡事但由皇甫珩出面,似乎本因如此,自己作為妻子才讓夫君的體面與自尊能淋漓盡致地展示。

她並不知這番考量是否正確,畢竟母親早逝,從前讀的恁多詩賦中,又哪有真正教女兒家如何做人婦的。

若昭只是憑着自己的直覺,憑着對於丈夫那些眼神、言語和舉止中細節的揣摩,感到丈夫雖然仍保留着當初相遇時的那份沉穩惜言,雖然他看她的時候依然有着男子最純真的憐愛與溫柔,但他骨子裏,甚至比她見過的所有男子加起來,都要孤高剛直。

因此,關於姚令言和崔寧的討論,宋若昭一言不發,只聽丈夫向父親斷續道來。她看到父親就如當初聆聽女兒誓不隨意從人的意願一般,誠摯地試圖去理解,並且若有所思。

而皇甫珩,似乎也已和崔寧被縊殺那日判若兩人。他主動隱去了諸多教人惶恐與哀嘆的細節,甚至也沒有提到韋皋很是立了一份構陷之功,只說自己雖感念崔僕射救命之恩,卻也明白天家殺他的緣由。

涉及到這個話題,宋庭芬終於提出,如果涇原鎮一時回不去,如果朝堂也好、禁軍也好,亦無棲身之地,不如向天家請求,去澤路李抱真處做個虞侯之類。

岳父的謙和與智慧,皇甫珩能感到,於是也擺出推心置腹的態度:

「多謝父親這般為小婿出謀劃策,小婿此前也確實與阿昭商議過,往潞州尋個差事,再將母親接去。只是眼下義父尚在朔方軍中,自涇原來投的黨項城傍子弟也在邠州韓將軍處,今後時局如何走向亦看不分明,小婿因而仍在猶豫不決中。」

宋庭芬點了點頭,沉吟道:「你說得亦有道理,你既是天家剛賞了官銜封邑的,一時當無險象。你二人便也不急着有動靜,待聖駕能回到長安再說,免得叫天子起了疑心。」

一老一少,在燈下,小心翼翼但語氣平靜地談論著時局之事與將來打算,若昭在一旁瞧著,竟是安心下來。

她畢竟是女子,不像自己那眼光老辣的父親,更能看出丈夫身上的端倪。

這日晨起,皇甫珩用完早膳,對妻子道:「父親是鄰鎮節度使幕賓,不便往韋隴州處交際,致謝一事,我現下去辦。」

若昭一怔,繼而探尋地輕聲道:「阿父那日不過提了一句,你若不去,也無甚打緊。」

皇甫珩回過頭來,盯着妻子:「你在擔心何事?」

若昭語塞,不知如何措辭。

皇甫珩雙眉一松,淡淡道:「吾等武將在外,受恩有之,結仇亦有之,但都是天子許了的官身,怎麼,就因為我皇甫珩瞧不上他韋皋,此生便要繞着他走,亦不敢與他打交道?」

「彥明,我不是這個意思……」若昭囁嚅道。

皇甫珩攬過妻子,貼着她的額角道:「此人是對你動了心思,又不是對我動了心思,我去會會他,將阿父的謝意帶到便回,有甚打緊。你且放心,你夫君不是三歲小兒,肩頭也有傷,不會去招惹他。」

若昭應了,將丈夫送出門外,心事重重地去侍候耳房的父親用早膳。

皇甫珩到了城下,遙遙又見到當日那主動攀談的粟特人米四郎,正領着手下小卒操練。皇甫珩駐足看了片刻,只覺得兒郎們生龍活虎,渾無陰氣,觀之令人倍感振奮,不知比那朝堂的明爭暗算好過多少。

他不由想起,昨日岳父與自己談及的投奔李抱真之事。

他確實心動了。這番時日來,他經歷大變,身心俱疲。好在得了良緣,將若昭這般美好的女子娶作妻室,心中仍有一塊地方是明亮舒悅的。

皇甫珩一邊觀武,一邊琢磨昨日岳父話中深意時,韋皋的堂兄兼親信,虞侯韋平,也已瞧見了皇甫珩。

韋平是何等識得機關之人,立時上來拱手致禮:「皇甫中丞。」

皇甫珩不卑不亢道:「某打望一番,未曾見到韋節度巡營。」

「節下正在帳中,查看隴州府中送來的邸報,今歲營田收成尚可,有些駐屯雜務,反倒紛繁起來。」韋平彬彬有禮道。

「韋節度果然能者多勞,不得一刻閑余。那便有勞韋虞侯,替某通傳一句,澤潞宋御史大謝救命之恩。」

韋平面色仍殷勤,只微露難色:「如此要緊的意思,不如某引皇甫中丞進帳,親自與節下說來?」

皇甫珩抬起眼皮,盯着韋平,須臾悶哼一聲,道:「韋虞侯,便是對當今聖上,澤潞節度使有信通傳,也是遣使覲見,未曾聽聞聖上要李抱真親自面聖。怎麼,韋節度竟比……」

「中丞,中丞!」韋平唬了一跳,忙打斷皇甫珩之語。他心道,看不出來,這涇州小子,馬上長刀使得厲害,這說起話來也這般狠。

他自是知曉韋皋與皇甫珩因崔寧受誅,已然反目,只不清楚其間還有宋若昭之事。他方不過才稍作客氣言辭,孰料皇甫珩刀劍見紅般便嗆了過來。

韋平實也不想再圖生事端,忙越發陪笑道:「在下這便進賬,定將宋使和皇甫中丞的謝意盡數傳報韋節度。」

皇甫珩轉過身去,不再理睬韋平,卻也不走,仍是饒有興緻地看奉義軍士卒們練武。

但見一名小個子軍士,左手執盾,右手則拿着一根木枝,與另一個身量高些的同伴斗在一處。莫看他個矮,卻躲閃靈活,叫那高個軍士占不到半分便宜。突然之間,那小個子瞅准機會,一躍而起,將木枝橫劈向對手的髮髻,竟如砍刀劃過,高個軍士腦門上的斜方髻登時散了開來,頗為狼狽。

眾人鬨笑起來。

小個軍士將盾扔在地上,摘了面罩,和眾人說起話來。

皇甫珩這才驚訝地發現,那人竟是阿眉。

阿眉本就與米四郎熟稔,那日馬球場上奉御旨領銜奉義軍,與太子率領的龍武軍大戰一場后,吐蕃公主頗得聖上青眼、身手也着實了得的風評,更是傳遍奉義軍。

阿眉實則方才就發現了皇甫珩。終於又等到他,也正是她這幾日常來隴州奉義軍的目的之一。

韋皋厭惡她,卻因德宗的態度,而不敢流露出驅逐阿眉的意思,只得看着她以族人名義來找米四郎等低級軍士廝混練武,恰巧就在今日教她得了機會。

阿眉與米四郎囑咐兩句,往皇甫珩這邊走來。今日她一身青黑衣褲,梳着和男子一樣的斜方髮髻,錯眼一看,要不是面白如雪、眉目如花,還真是與軍中兒郎無甚分別。

只是,她的髮髻上,插著一根銀簪。

阿眉見皇甫珩的目光顯然落在自己的發簪上,心中不免輕笑。男子若開始注意這番細枝末節之處,只怕那心裏有些波瀾攪動,他自己都不曉得。

「皇甫將軍,阿姊父親得救之事,我也剛聽聞,幸甚至哉。」阿眉語意由衷,一雙褐藍的眸子坦然地盯着皇甫珩。

皇甫珩唔了一聲,又冷了場。

面對這個一言難盡的胡女,他除了親眼目睹崔寧被縊殺那日外,似乎總也不知如何與她應酬。

阿眉笑得更明媚,帶了打趣的意味道:「我瞧你神采飛揚,想來是頗得岳父大人青眼。」

說着,也不等皇甫珩答話,便上前一步,湊到他肩頭一側,凝神道:「那日,你終也不肯讓我看看傷口,如今可大好了?」

她離得那樣近,嘴裏呵出的熱氣如雲煙裊裊,而皇甫珩幾乎能看清她挺直而精緻的鼻樑上,那小小的三兩處少女雀斑,還有她的彎曲濃密、帶着俏皮的長睫,以及深邃眼眸中的那一縷陌生的柔情……

皇甫珩迅速地退了兩步,訕訕道:「已好得許多,殿下不必挂念了。殿下這簪子,瞧著和阿昭所用的很不相同,可也是吐蕃匠人打造?」

「自然不是,在贊普王宮中,婦人們最愛往頭上鋪陳的,不是金銀,而是瑟瑟。」

「瑟瑟?」皇甫珩從未聽過。

「嗯,瑟瑟是來自大食的孔雀藍色石珠,不易得到,在貴人們眼中,比金銀更稀罕。不過,在我看來,縱是天上的星星,也比不得我這瞧著不值錢的南詔銀簪。只要戴着它,我便覺得,蒙尋還在人世,而我已與他成了親。」

阿眉不躲不閃,一氣說完,但眼睛卻低了下去,再抬起時,皇甫珩看到她的眼眶已紅了一圈。

「皇甫將軍,實不相瞞,我進了這奉天城后,漸漸斷了去南詔尋郎墓前尋死的念頭,乃因見到你與宋阿姊,一對璧人終結連理。我才相信,老天也不是那般無情。」

皇甫珩聽她如此一說,心中憐意頓生,又不知怎生寬慰,擠出一句自己也覺得不太合適的話:「殿下如此年輕,又這般出眾,不論中原還是吐蕃,定還有卓越不凡的男子配得上殿下。」

阿眉釋顏一笑:「那還是吐蕃男子好些。你們唐人男子,動不動就吟詩作賦的,我哪裏能插得上話。」

她將話轉到這上頭,終於覺得自己佔了主動權,可以將此前雲車之劫過去的當日,宋若昭向自己吐露的隻言片語,拿來做一道大菜。

阿眉裝作驀然間想起一事的樣子,收了笑容,低聲向皇甫珩道:「有些事,我還是應說與你知,否則心中,着實過不去那道坎。想來阿姊胸襟坦蕩,也不會怪我。」

皇甫珩垂袖而立,聽阿眉將宋若昭與韋皋間因詩結緣的來龍去脈簡略道出。

末了,阿眉道:「我們女子自有一番品評男子的道理,阿姊是書香清雅之人,素來喜文,又因地道獻計與韋節度共破雲車之厄,因此她若對那韋節度始終心存一份客氣感念,皇甫將軍也當體諒。莫再因崔僕射之事與阿姊徒生口角。」

皇甫珩面上仍平靜從容,袖中的手掌卻已捏成了拳頭。

他等阿眉說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溫和道:「殿下說的是,阿昭心地善良,不與人交惡,我恰是喜歡她這好性子。」

阿眉目光灼灼:「那便好,我說阿姊那樣聰慧的女子,必不會看錯人。皇甫將軍,我,你,阿姊,共過患難,你委實,還是叫我阿眉好些。」

他二人正言語間,城門方向忽然一陣人聲鼎沸。

出使朔方軍的翰林學士陸贄和駙馬韋宥,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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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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