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忽起轉機

第60章 忽起轉機

奉天城內,天子行宮。德宗注視着座下的宋庭芬。

說起來,此人的長女到底是救了自己的皇長孫,女婿又在奉天保衛戰中可算得鞠躬盡瘁。

但,德宗對宋庭芬這樣的藩鎮幕僚,仍然很難有什麼真正的好感。

並非因為他的次子曾差點將皇孫獻給叛軍首領朱泚。

在德宗的龍心深處,所有這些藩鎮,不論持何種立場,不論明裏暗裏做沒做悖逆之事,他們存在的本身,就是對唐廷的莫大嘲弄。

怎麼?不過是些趁著安史之亂割據一方的武人,倒像中央政權一般,弄出一套文吏班子來,還一窩蜂地來向天子要些個檢校的頭銜,好使這些不合仕制的僚屬變得名正言順。

可是,剛剛蘇醒就趕着來覲見天子的宋庭芬,帶來的卻是好消息,足以讓天子對眼下這讓人頭疼的局勢,稍稍寬心。

河東叛亂稱王的四鎮中,成德節度使、偽稱趙王的王武俊,竟然被宋庭芬的主公、澤潞節度使李抱真說服,決定反正唐廷。

「朕記得,王武俊也是個胡人,蠻勇粗鄙,曾給安祿山手下的李寶臣當過裨將,論來是安史降將一系。他因權欲熏心,後來殺了李寶臣的兒子李惟岳,將李惟岳的人頭獻到長安。雖則此舉對大唐削藩有利,但朕實是不喜此類不念救恩、殺主求榮之人,故而沒有怎麼賞賜他,封了個檢校秘書少監兼恆州刺史給他。果然,王武俊不知感激朝廷恩澤,反而懷恨在心,轉頭又與魏博田悅、幽州朱滔、淄青李納勾結在一起,僭稱四王,弄得河朔烏煙瘴氣。」

雖是自己登基后不斷遇到的污糟事,德宗此刻說來卻甚是平靜。他回顧了這些,只是希望自己權杖之下的臣子,能老老實實地奏稟,不要以為他從未踏入過河東戰場,就懵懂好騙。

德宗瞄了一眼宋庭芬,見他自是不敢抬頭直視天顏,但看得出雖一臉的傷痕,人也微微有些立不住,神色和氣度卻甚是從容,帶有幾分儒臣的典雅恭順。

「那宋氏確是甚肖其父,端靜靈秀,難怪我那謨兒一眼相中。他那王府里的宮人,忒也艷媚俗氣了些。」

德宗心中嘀咕稍許,又開口道:「宋御史,你倒與朕詳細說來,王武俊的悖逆心思怎生叫爾等給扭回來了?」

宋庭芬深深一揖,侃侃道:「回陛下,李節度聽聞賊泚作亂,也是立即集結屬軍,待潞州補充的糧草充盈,便準備西進來奉天勤王。怎知河東馬節度走得快了一些,便將我昭義軍孤軍落在了田、王、朱三鎮聯軍的夾擊中。危急之下,微臣在幕府的同僚賈林,自告奮勇前往王武俊處,對他坦言,自古河北地,只聞趙、魏、燕,哪來的冀國。朱滔不自稱燕王,而叫作冀王,這難道不是想某一天將河北都給佔了?這朱滔,素來詭詐,朝廷力強,他便以成德軍為棋子對抗西京,朝廷若稍有無暇東顧,他便起了吞併鄰鎮的心。如今朱滔的哥哥朱泚又僭奪西京,這兩兄弟東西聯手,諸叛亂藩鎮若還執迷不悟、受其利用,只怕不僅是為他人做嫁衣,而且不日就會被朱家兄弟起兵滅之。」

「唔,你這同僚,頗有蘇秦之謀。看來李抱真這些年,很是招募了些良才吶。宋卿,繼續說給朕聽,那王武俊如何表示?」

德宗聽得津津有味,甚至在心中暗暗為李抱真派去的說客賈林喝了幾次彩,因而對宋庭芬的語氣也明顯和悅起來。

宋庭芬則毫無諂媚或得意之色,仍是平靜地奏稟道:「那王武俊應是聽明白了賈君的意思,忿忿道,大唐天運已逾百年,朱家豎子如何能撼動,倒要損我成德子弟的性命,去換取他二人豪賭一場,我若看不分明其中關節,如何還有顏面見鎮內百姓父老。因而,翌日便拔營離開了魏州,走之前還立了盟狀,由賈君帶回昭義軍,交給了李節度。微臣此番也將王武俊與李節度盟誓勤王的書狀帶了來,敬獻陛下過目。」

霍仙鳴接了宋庭芬的盟狀,呈給德宗。德宗匆匆一觀,滿意地合上,對霍仙鳴道:

「去,賜宋卿茵席,莫叫他再站着了,將將死裏逃生,便急着來朕跟前稟報佳音,如此良臣,朕怎能囿於君臣之禮苛待之。」

宋庭芬忙伏低謝恩,端端正正地跪坐於霍仙鳴鋪就的茵席之上。

德宗盯着他,帶了幾分難得出自天家的由衷之情,側頭向霍仙鳴道:「你瞧,乍觀之下,宋卿倒真有幾分魏晉名士之風,便是縱觀西京百官,有宋卿這般風姿者,也屈指可數,真教朕好生羨慕那李潞州。」

慕地話鋒一轉:「然則既是賈林運籌始終,李抱真為何囑宋卿前來奉天?」

突如其來的沉默,在殿上彌散開來。

片刻后,宋庭芬微微抬頭,目光盯着天子座下之階,一字一頓道:「臣死罪。臣養子不教,闖下彌天大禍,逆子宋若清,屍骨雖已由朔方軍運回潞州,臣不可不來陛下御前領罪。」

德宗探身向前,眯着眼觀察這個第一次打交道的藩鎮幕僚。

「你膝下子嗣幾何?」

「回陛下,長女宋若昭,次子宋若清。」

饒是宋庭芬勉力自持,他嗓音中因顫抖而暴露出的痛楚,仍被天子捕捉個分明。

一瞬間,德宗心頭泛起點滴憐憫。同為父親,天子和臣子,在某一個時刻的心情,並不會有太大分別。

宋庭芬聽到一聲意味深長的輕輕冷笑之後,天子竟然站了起來,步到自己跟前,居高臨下但溫言道:「你兒子,是李懷光擅殺的。不論他所犯何罪,他不但是你宋家子弟,也是我大唐子民,既非於沙場沖陣之境,那麼殺與不殺,都應該由朕來決斷,宋卿可明白?」

宋庭芬身形一動,恭敬道:「罪臣謹聽陛下教誨。」

德宗嘆口氣,道:「宋卿看來是沒聽明白朕的話,或是,太過謹慎,不敢相信朕的話中之意。爾子宋若清,據傳附逆賊泚,告發宗室,置皇孫於險境,又隨逆賊源休前往朔方軍李懷光大營說降。然,數起罪狀,皆未經朕著人查實,宋若清已由李懷光擅殺,以至真相難明。民間偷雞摸狗小惡,尚且要往官府審而後決,何況謀害宗室、傾覆社稷的大罪。朕向來耳目清明,若有疑罪,寧可從無。宋若清一事,就此了結。霍仙鳴,聽仔細了沒有?稍後去告訴陸學士,把朕的意思寫清楚了。」

宋庭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澤路見到兒子面目全非的屍骸,大慟之下惶恐萬分,不知兵災過後,天子會如何治宋氏一門的罪,縱然女兒宋若昭身有護送皇孫之功,也怕難以消弭聖怒。倒是主公李抱真和同僚賈林安慰他,若主動來天子跟前請罪,只怕或有轉機。

現下看來,李抱真對自己確是盡足了知遇之恩、主公之情。雖然當初乍聞宋若昭立下大功,李抱真未與宋庭芬商量就認了若昭做義女,並向天子請求聯姻。但被天子拒絕、后又得知宋若昭嫁了涇師之將皇甫珩時,李抱真並無芥蒂,反倒評說「姚涇州得了佳媳、宋君得了賢婿」。此番又作主,讓那賈林將在天子跟前露臉的機會讓給宋庭芬。

報喜之人,天子必能恕其大罪。宋庭芬自潞州啟程前,李抱真頗有把握地說。

宋庭芬心緒翻飛,一時竟忘了謝恩。德宗不以為意,又補充道:「另有一事。涇原兵馬使皇甫珩,雖對涇師叛亂之先兆未能察得,但其後不獨於救護皇孫之事上足智多謀,且始終四處奔走,忠勇勤王,以一己之力扭轉奉天被圍之役,足以將功補過。也是月老垂青,這皇甫珩與令愛互生愛慕,教朕知道了,朕便許了他的賜婚之請。宋卿,你可莫怪朕越俎代庖吶。」

「臣不敢。臣謝陛下圓了小女的姻緣。」宋庭芬忙叩拜道。

「一個女婿半個兒,朕的駙馬,也是個個教朕倚重。你這便退下罷,與女兒女婿享幾日天倫之樂。待朕回到長安,自會想想,如何賞賜你主公,感他忠君之心。」

千里奔波,心情忐忑,城外遇險,御前奏對,宋庭芬連日來的精神重負,直到此刻終於卸了下來。他起身時,幾乎又要跌倒,是霍仙鳴喚了小內侍將他攙出了行宮。

此時尚不過午,宋庭芬出得門外,雪后初晴的冬陽里,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兒宋若昭。

若昭撲上來,跪在父親面前,一句「阿父」剛出口,喉頭已哽咽。

父女一別不過三月,就已共同迎來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宋氏父女皆是在人前極為克制心緒的性子,何況行宮之外。

縱然父女倆同時想到了另一位至親已陰陽兩隔,若昭還抽噎了幾聲,宋庭芬的面色看起來卻渾無波瀾,只在扶起女兒之際,輕柔道:「莫哭,你嫁了人,阿父可以放心了。若清之事,阿父也知,是他咎由自取,也是命數如此,阿父怎會怪你。」

他的內心無論多麼百感交集,他的目光,仍然在第一時間就斟酌著善意地投向了立在一邊的皇甫珩。

這是他作為岳父的禮節,也是他的期許。

在婚姻大事上,以前在潞州,父女之間頗多談及。但無論官媒出面,還是族中嬸嬸阿嫂們的來試探,若昭不點頭,他便都客客氣氣地回絕了去,為此也沒少在同僚前受取笑。

此時他當然是好奇的,怎樣的人物,會教女兒傾心相許。

皇甫珩有些生澀地上前自薦,并行晚輩之禮時,略一結舌,到底喊出了一聲「父親」。

宋庭芬於四目相對間,大致明白了女兒緣何會被這男子吸引。

女兒自小跟着自己顛沛流離,從少年時代起便在軍鎮長大,家中卻是詩酣墨香的所在,女兒很難對單純的文士或武人萌動春心。她嚮往的,是一種介於文採風流和戎馬倥傯之間的複雜的男兒氣概,而這個皇甫家的後人身上,便有幾分這樣的影子。

同時,宋庭芬發現,皇甫珩的眼底深處,又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這種略帶些悲劇意味的神色,不是怨懟,也不是呼救,卻天然地,令女子想探究,彷彿共赴一場不知結果的冒險。

作為男子,宋庭芬冷靜地承認了皇甫珩的魅力。而作為父親,宋庭芬只能將一絲隱憂壓了下去,畢竟,女兒已經成了此人的妻室,他多麼希望若昭此身哪怕隨丈夫去到天涯海角,也是帶着甜蜜啟程,一路順遂,直至人生的終點。

畢竟,如今這是他宋庭芬唯一的孩子了。

宋庭芬完全沒有故作長輩姿態的意思,他沖皇甫珩溫和地點點頭,因見女婿頗有些不知如何應酬的無措之態,便帶着疲倦的笑意道:「御前奏對一切安好,只是為父氣力已竭,你們引我去歇息可好?」

若昭扶著父親往寄住之處走去,皇甫珩正搜腸刮肚地斟酌言語,想與岳父攀談,卻聽岳父又正色道:「彥明,若昭,你二人若得空,似應去韋節度帳下道謝。若不是他傾力相救,只怕我昨日已凍死在奉天城外。」

宋若昭心中一驚。她和皇甫珩,今日一早,已聽劉主簿報知了宋庭芬竟然來到奉天之事,自然也知曉是韋皋陰差陽錯地雪窟救人。

皇甫珩卻似在此事上早有準備一般,向岳父恭敬道:「父親所言極是,小婿與那韋節度曾一同守城,這些時日中很有些往來,韋節度此番又於我夫婦有如此大恩,小婿必去營中還禮。」

他說着,望向若昭,見到妻子眼中閃過一絲雜糅著訝異和感激的神色。

皇甫珩在若昭轉過頭去的瞬間,心中驀地一陣慍怒。

若昭,你為何如此小心翼翼,生怕又惹惱了我一般。那韋隴州心機陰重,又不知檢點,對你存了齷齪心思,怕見我的,難道不應該恰恰是他嗎?

我何所懼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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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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