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雪窟救人

第59章 雪窟救人

老僕婦說着,又呈上一封信。她不通文墨,連上面的「韋節下」三個字也識不得,但見薛濤榻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上擺着這封信,想來是有意讓她來交給韋皋。

韋皋啟信一觀,薛濤在信中寥寥數語,除了言辭客氣地感激了韋皋的容留之恩外,只說自己已往西川,去尋父親的骸骨。

她一個小女郎,又沒有過所文書,怎能成行?韋皋思忖道。

想着想着,他的火氣就拱了上來。

自十月帶兵勤王以來,無論宦場還是情海,韋皋覺得自己其實一直是沒有主動權的,被命運之手推著走。唯有這個小小的薛濤,仰仗於他,每次見到他時的那種不言自明的敬畏與羞怯,每次賦得新詩后與他念完、仰起臉來帶着興奮望向他的天真情狀,都令他甘之如飴,真正有種人主之威。

而現在,這小女子竟然跑了。她為何要跑?

難道她來跪着求我,著人送她去西川奔喪,我會拒絕嗎?

韋皋倏地站起來,喝問那老僕婦:「這小薛氏,平日裏還與誰來往?」

僕婦哆哆嗦嗦道:「薛娘子一直來十分勤勉,除了為節下侍奉膳食,就是在膳棚幫忙,夜裏與老奴共處一室,也無怪異之處。只是前日她說起父母雙亡、接下來還不知怎地飄零度日,哭了半宿,老奴左右安慰都不成。」

韋皋聽聞此言,心一軟,暗暗嘆道:「怎會飄零,本帥自會照料於你。」

他揮手讓老僕婦先退下,獨自在帳中徘徊思索。

他知道薛濤多慧,既然當初能找到自己帳下求得庇護,此番雖一時意氣出走,但應不會莽莽撞撞地置自己於險境。她若要求盤纏,在城中只有去找宋若昭和阿眉,但昨日韋皋去劉宅時,宋若昭並未提起薛濤。他深信宋若昭是心思細密之人,且於某些事上頗為謹慎知輕重,若看出薛濤有私自出城之意,當不會隱瞞於他。至於那阿眉,這兩日怕是纏着御駕獻媚討好,更無可能應酬這薛小娘子。

韋皋心思一轉,想到了第三個可能。

當即披上風袍,出帳上馬,又對迎上來候命的親隨道:「帶幾個辦事妥當的小子,去奉天各城門問問,可看到小薛氏出了城。」

「喏。」親隨遵令,卻不免嘀咕,這快到了安寢的時辰,節下還如此大動干戈,莫非傳言是真的,節下對那薛小娘子動了心?

韋皋單騎飛馳,直接去了薛濤當初做雜役求一口吃食的客邸。

客邸掌柜正在油燈下登記私簿,算賬算到興頭上,忽聞院外馬蹄聲,還未來得及出屋看個究竟,韋皋已然踏了進來。

堂堂守衛奉天的隴州節度使,在這一個多月里,全城誰人不識,但這掌柜不是一般草民,心思轉得飛快,一見韋皋面色鐵青,登時聯想到自己剛做下的那樁買賣。

果然,韋皋開門見山:「薛氏來過否?」

掌柜哪還敢有所隱瞞,忙哈著腰恭敬道:「薛娘子昨日來小舍,以錦帛為酬,央小人在城外鄉邑的妻舅,為她趕車往益州去。」

掌柜說着,從身後箱櫃里拿出一匹錦帛。韋皋一瞧,正是日前張延賞得以運送物資送進奉天後,自己挑了賞給薛濤的那匹。

韋皋心中說不出的滋味,臉上陰雲又濃了三成。掌柜察言觀色,覺得不妙,越發做出惶恐的模樣道:「節下恕罪,薛娘子說,她父親亡故,節下准了她出城,小人又見這錦帛的確不像咱這奉天行營能尋得之物,故不疑有他,便答應幫她這個忙。今日一早,小人便讓夥計出城安排妥當,告知她上車之處。」

韋皋不耐煩聽他絮叨,直接向掌柜問了鄉邑方位,策馬往城門馳去。

幾名親兵已集於城下,紛紛稟報,就連東邊令狐建的龍武軍所守之門,亦未見薛濤出入。

其中一人試探地補充道:「節下,此前奉天被叛軍圍攻,這西邊城牆被毀數段,如今又是隆冬時節,護城河乾涸無水,若薛氏趁著今日軍卒們都去觀看打馬球、城防略鬆弛之際,偷偷從斷垣處出了城,也未可知。」

韋皋掣韁緩行了幾步,沉聲道:「此女在營下多日,知曉我奉義軍中諸般內情,要防她叫鳳翔叛鎮的守軍捉去。本帥已查得她出走的方向,此際便出城去追,爾等毋須同行,盯着城防便好。」

眾將口中答應着,內心均覺得韋節度這番言辭頗有欲蓋彌彰之風範,暗道果然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那薛氏看着不過是十來歲的少女,瘦骨伶仃,與隴州那些著紅綃、懂風情的女子如何能比得,至多會吟幾句詩,怎地就讓節帥如此着迷。

韋皋也顧不得理會將士們掩飾不住的曖昧神色,當下打馬出了瓮城,往客邸掌柜所指的鄉邑奔去。

此時已是臘月天氣,夜晚冷酷如冰。天邊寒月無聲,遠方群山蒼茫。關中邊緣一帶,雖尚未到邊塞戈壁「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的程度,卻也是土地封凍、積雪鋪陳的景象。

韋皋在遼原上馳了片刻,被朔風吹得額頭冰涼,人反而好像清醒了些。

那掌柜所指的鄉邑本已在望,甚至田舍人家幽微昏黃的夜燭之光,都在這暗夜中看得格外分明。韋皋此時卻收韁駐足,迴轉馬頭,望着東方的一輪明月。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薛濤時,那眼中滿是怯意和討好的小女子,當被要求以月光為題吟詩時,瞬間散發出的瀟灑通達之氣:

「魄依鈎樣小,

扇逐漢機團。

細影將圓質,

人間幾處看。」

韋皋眯著雙眼,細細品咂「人間幾處看」,似乎漸漸冷靜下來。

他捫心自問,男子的心緒未必不如這些婦人複雜。對亡妻,對宋若昭,對薛濤,他韋皋給她們的情感,是大相徑庭的。他對待她們,便如世人見這明月,一忽兒黯然神傷遣悲懷,一忽兒求之不得陷入執念,一忽兒又如豢養雀鳥的主人,渴望將那纖弱的生命攥於手心、隨時隨地能撫觸那美麗的翎羽。

但小小年紀就能寫出那樣詩句的女子,怎會甘於做一隻籠中雀鳥。

韋皋驀然覺得自己全身的一股勢在必得的熱乎氣潰謝殆盡,真真比昨日在皇甫夫婦跟前丟了顏面還要落寞。

「我韋城武高門子弟,人到中年,竟在女子之事上,還是如此看不穿。莫非真是隴州邊鄙之地太過寂寞,我其實和田舍漢的胸襟已無甚差別?」

他喃喃自語,但已失了再往前尋薛濤的興頭,引馬向東,在寒夜裏往東邊奉天城門方向走去。

座下良駒彷彿也明白了主人想在空曠天地間月下獨處的心意,踏着積雪緩緩前行。

然而走了沒幾步,馬忽然停了下來,一對耳朵快速地轉動,前蹄不住輕輕刨著雪面。

多年相伴,韋皋明白這是愛駒發出的這個信號的意思,一定是它聽到了什麼奇怪的聲音。

韋皋將身體伏在馬背上,一邊撫摸著愛駒的鬃毛令它鎮靜,一邊也凝神傾聽周遭響動。

他甚至一瞬間有些後悔,自己單騎出城,眼下離最近的烽燧尚有二三里馬程,若在此地遇上叛軍的探候,萬一對方人多,自己只怕未見得能脫身。

韋皋正決定狠抽一鞭,突然發力往東邊烽燧疾奔之際,忽然聽得茫茫夜色中傳來模糊的呼救聲。

與其說是呼救,不如說是呻吟,斷斷續續,氣若遊絲。

韋皋辨了辨聲音的來向,往正北面探尋地走了數十步,聽得那呼救越來越清晰,是個略顯蒼老的男聲。

韋皋的手已從馬背上撈起弓弩,以防萬一,同時高聲喝道:「何人在此!」

那男子似乎短暫地怔了一下,繼而使出全力呼嚎:「閣下慎行,前有巨坑。」

韋皋遽然勒馬,四顧細看,終於藉著月色察清,數十步外的雪地有陡然下沉之勢。他當初領兵勤王,乃自鳳翔方向而來,直奔入奉天,未得察看北面地形,竟未知此處溝壑縱深。

他乾脆下了馬,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終於到了雪坡邊緣,往下看去,不由也是大駭。

只見極為狹窄而幽深的地裂之中,月光照耀下,依稀看出坑底一台車架四分五裂,似將馬匹也壓在了下面。隱約有個男子趴在車轅上,勉力抬頭仰望。

韋皋本性多疑,自是先要察知對方身份,便探出半個身子道:「君自何處來,是何身份?」

不料坑底之人饒是遇險如此,卻也不失警惕,反問道:「閣下可是奉天守軍中人?」

韋皋四下又張望了一番,也覺再無異樣,只得對那人道:「在下是隴州奉義軍中探候,夜行巡查到此。」

聽聞此言,坑底之人方才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般,斷續道:「吾乃,澤路節度使李抱真府內僚佐,檢校御史中丞,宋庭芬,受李節度委派,報訊於天子。」

宋庭芬?

韋皋一怔,旋即反應過來,雪窟中之人,豈不就是,宋若昭的父親!

「宋御史,吾乃隴州節度使韋皋,請君務必再堅持半刻,本帥立時去找人救你上來!」

……

三兩炷香后,雪窟邊便圍了五六名韋皋馳往附近烽燧喊來的隴州士卒。其中最精壯者腰間纏了藤繩,由夥伴們拉着滑下雪窟,將宋庭芬連抱帶拽地拉了上來。

甫一脫險,宋庭芬大約卸下了最後頂着的一口求生硬氣,緊閉雙目昏了過去,只剩凍得發紫的雙唇一張一翕。幸虧遇上韋皋,否則這極寒之夜,又時有落雪,這宋庭芬就是不凍死,怕也叫大雪給埋了。

「坑內可還有其他人?」韋皋問。

「回節下,一匹馬,一個車夫,並一個侍從模樣者,都已沒了氣息。」

韋皋嘆口氣,道:「三更半夜的,先不管死人了,回營救治宋御史。」

他扭頭看了一眼被士卒扶上馬護著的宋庭芬,心中百感交集。

涇師兵變、天子被迫播遷奉天以來,韋皋雖主值城防之任,但從御前議事中,約略也知道了河中各藩鎮的動向。河東節度使馬燧,與澤潞節度使李抱真,在聽說長安大變之際,就從討伐魏博田悅的戰場回撤到了各自的鎮中,保存兵力,靜待時局走向。

宋庭芬方才提到自己是來給天子報信。眼下奉天之圍剛剛解除,李抱真來報個什麼要緊之信?韋皋暗暗思忖道。

另外,該怎樣向眾人解釋自己如何會在夜裏城外的荒野中救了宋庭芬呢?須得再次向幾個牙將重申,不可走露自己出城是為了追回薛濤。以及,如此一時意氣甚至有些荒唐的舉動,自己不可再為之。

不過,繼而,一絲欣然又涌了上來。

「若昭,冥冥天意,我竟然救了你的父親。你再見我時,應不會冷若冰霜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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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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