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聖主昏媒

第58章 聖主昏媒

向晚意適,黃昏漸近。金烏西沉,落霞熔金。

雖是呵氣成冰的季節,但奉天城內的軍士們劫後餘生,近日又分到了朝廷的賞賜,想着不久就可以帶着財帛回鄉過年,在鄉人跟前還可以吹牛,曾近距離衛戍過大唐天子,人人皆帶了幾分喜氣。

龍武軍使令狐建,為天家訓練禁軍,當初扈從德宗一行播遷奉天,也帶了一批飛龍廄的御馬進城。韋皋的隴州軍亦有騎卒來勤王。這些好馬,總算最後沒因飢荒被宰了吃肉,留到今日,可真是到了能助興的時候。

太子李誦根據德宗的授意,拿出張延賞送來的一些貢物,讓霍仙鳴送到軍中,作為禁中龍武軍和隴州奉義軍馬球賽的彩頭。

是日申時三刻,兩軍選出的馬球好手,便在奉天西門下的練武場中,展開對壘。

塵土飛揚,馬嘶陣陣,激戰正酣。觀賽座后的渾瑊、令狐建等武將興緻勃勃,常脫口喝彩。

唯獨韋皋心不在焉。

這位在眾人看來正負聖眷、在最好的年紀以最恰當的方式往權力頂層攀登的新晉隴州節度使,如鯁在喉,一肚子窩火。

他眼前交織浮現著宋若昭和皇甫珩的眼神,一個驚懼無奈,一個冰冷輕蔑。

過去的十幾個時辰,他已經暗暗把自己罵了好幾遍。

他是堂堂韋氏高門子弟,朝堂也好,沙場也好,何時懼過。便是血戰危城、慎伴御駕,亦是有驚無險地渡過。他這樣心思老辣之人,怎地就在昨日之事上,一時情難自禁,失了尊嚴。

他仔細回想,當初邠寧之師剛剛駐紮梁山之際,皇甫珩奉旨星夜進到瓮城,與自己商議軍情。那時,自己已探知宋若昭與皇甫珩有情,但似乎反倒能坦然待之,還為這二人能於城中相見,實心實意地安排了一番。

如今二人已是夫妻,為何自己卻又不甘心起來?

韋皋越是琢磨,越是惘然。一時煩躁,端起面前煎茶便飲了一大口。

滋味不對。

「薛氏呢?」韋皋朝左右問道。昨日他從皇甫夫婦處悻悻而歸,那薛濤還在帳下侍候,晚間還為韋皋煎了茶。只是這小娘子從頭到尾一聲不吭,韋皋因已生了有些慣着她的心,也未多問。

現下他飲了一口茶,顯是調味粗糙,才想起找薛濤。與薛濤同住的老僕婦忙上前,附在韋皋耳邊輕聲道:「節下,薛小娘子昨夜哀哭,今日身子不大好,奴見她年幼可憐見的,便擅作主張,讓她在屋中歇著。」

韋皋「唔」了一聲,正要細問,忽見球場外圍一陣騷動,似有黃衫內侍疾馳的身影。

「迎駕,迎駕!」打頭的內侍高聲叫道。接着便見天子的鹵布巍然而來。

渾瑊和韋皋等人忙喝令球賽暫停,紛紛離座,列陣跪於眾軍士之前,恭迎德宗御駕。

德宗搭著霍仙鳴的手,從肩輿下來,一張長方臉沐浴在斜陽丹暉里,看起來紅光煥發,甚有神采。

「各位卿家平身,諸將士平身。」

德宗和顏悅色,又帶着揶揄的口吻對韋皋和令狐建道:「聽說這球已打了快一個時辰,奉義軍和龍武軍,還沒分出個勝負。朕聽了都着急。數月前長安一場大變,你們知道的,是朕叫那些狼心狗肺的亂臣賊子算計了,但那不知道的,都以為是朕小氣吝嗇,才惹急了涇原軍。現在,對奉義軍和龍武軍,朕可是加倍地給了賞賜,還叫太子準備了馬球對壘的厚彩,不曾想,這禮,竟然送不出去。呵,呵呵……」

天子自嘲,而且嘲得半假半真,實在叫諸位臣子又尷尬又惴惴,不知如何回應。

這種時候,也只有太子出來解圍。

「陛下,此前數次大戰,奉義軍與龍武軍,戮力同心,共擊叛賊,渾無邊軍與禁軍之閡,實在是陛下聖恩所顯,亦是我大唐所幸。只是,這般兄弟齊心過,到了球場上驀地對仗起來,兩軍騎士的手下,怕是都留了情面。」太子李誦溫言道。

「太子說得有理。不過,這既然是球場角逐,總應分個勝負出來。韋城武,朕給你派個領隊的球手如何?」德宗笑言道。

韋皋忙俯身:「臣謹遵陛下所示。」

他抬起頭,卻是一驚。

只見阿眉一身勁裝,手持月杖,盈盈地立於德宗與太子身邊。

韋皋目力了得,一瞥之下,已瞧見那月杖弧度優美,木色在沉亮之間,上半截還裹着考究的犀牛皮,說不準是天家所用之物。

阿眉品咂著韋皋目光中又訝異又排斥的意味,這個對自己敵意滿滿的唐人節帥,懾於天子威嚴而努力將內心厭惡藏起來的模樣,真是叫阿眉享受。

德宗遣出阿眉這個吐蕃公主上場打球,別說韋皋,就連渾瑊和令狐建,也微微覺得不妥。

德宗掃視了幾位臣子,眯着眼睛道:「怎麼,諸卿家是否覺得此景頗有些熟悉?」

時光往前倒退七十年,大唐中宗景龍三年,唐蕃聯姻。吐蕃派使者尚結贊到長安迎接只有十歲的金城公主。唐中宗李顯設馬球賽,邀請尚結贊等人觀看。席間,尚結贊進到御前,請中宗准許吐蕃騎士與唐禁軍一決高下,中宗允之。不想吐蕃騎士技藝超群,幾局較量,吐蕃皆勝,唐禁軍騎士甚至有跌落馬下、手摺股裂者。

唐廷顏面大失之際,當時還是臨淄王的唐玄宗李隆基主動請纓,領駙馬都尉楊慎交、左衛中郎將武延秀等三位貴族騎士上場,以四人之陣,迎戰吐蕃十人之陣。臨淄王馳於場中,如閃電,如箭矢,在三位同伴的配合下,屢屢突破吐蕃人的防線,頻頻洞穿球門,最終打得吐蕃人心悅誠服地甘拜下風。

大唐與吐蕃之間的關係,一直風雲變幻。縱然有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和親的佳話在前,亦有天寶年間高仙芝奉旨出兵、與吐蕃爭奪小勃律,更有安史之亂后,吐蕃趁中原內亂、無暇西顧之際,入侵河西隴右、奪取本屬唐廷治下的大片土地。德宗的父親代宗時期,甚至還發生了吐蕃攻入長安、逼得代宗出逃的國恥之事。

眾人此刻見天子面色尋常,令這吐蕃公主領韋皋的奉義軍騎士打馬球之語,不像是戲言,均不知天子此舉,有何用意。

正疑惑間,卻見太子李誦將紫袍解下,遞與身後內侍,又從自己的坐騎上也取下一柄月杖,向令狐建道:「令狐將軍,寡人尊聖上之令,領爾軍騎士,再戰奉義軍。」

這下,眾臣更是面面相覷。這,這果然就如景龍三年那場赫赫有名的對陣。

但天子正在興頭上,唐蕃兩邊,一太子、一公主,已揮桿上馬,分列中線兩側,等著開球。

接近權力中心的人,因為揣摩聖意而面容嚴肅緊張,但場上的球手騎士們卻歡呼雀躍起來。他們本都是驍勇的年輕人,地位又低,哪管得什麼國與國的恩怨、男與女的分別,一場行營之中本不起眼的馬球賽,陡然有如此重量級的貴人領銜,足夠這些年輕後生們將此作為吹噓一輩子的經歷了。

急促的鼓點聲中,兩隊騎士高舉偃月球杖,引韁而馳。

球驚杖奮合且離,側身轉臂彩珠馳。

打馬球不是刀戎相見須拼蠻力,因此從小就在馬背上長大的阿眉,未見得遜於男子。但見她如穿行於雁陣中的雲雀,手中月杖倏忽間,便將亂軍中那小小綵球一擊而中,小球往龍武軍球門前飛去。奉義軍中另一名機靈的年輕軍士已馳到跟前,以杖接球,精準推送,綵球在空中劃過一道硃紅色的弧線,直進球門。

「好!好!」奉義軍一時歡聲四起。

德宗側過頭,若有深意地問韋皋:「城武,朕給你請的這個吐蕃女娃,如何?」

韋皋心思飛轉,還未想好如何回答,只聽德宗的嗓音越發低沉:「城武,你是朕放心之人,此番你替朕辦了崔僕射,只怕朝中那些古板之人會對你有所惡評,你一時也莫要回京領職。你如今剛節制隴州,麾下兵卒不多,朕收復長安,靠那李懷光和李晟便是,不再勞損你的子弟。不過,若日後朕不得不向吐蕃借兵,那隴州地廣人稀,捨出去一些貧瘠荒原,你也莫要跟朕抱怨。」

韋皋越發忐忑,直覺天子尚未言盡於此。

果然,德宗道:「節度使封王,也並非沒有先例。若朕封你為郡王,你可願意迎娶場中那吐蕃小公主?」

韋皋感到天靈蓋「嗡」地一聲。他聆聽聖訓時始終低着頭,眼睛盯着德宗龍袍的下緣,一時恍惚,竟好像覺得那金龍也是活了,張牙舞爪而來。

「怎麼?不對朕應一聲,那就是不願意?」德宗笑道,語氣倒仍和善。

韋皋只能逼着自己開口:「臣不敢,陛下恕罪。臣只是,心中惶恐,臣並非宗室貴戚,豈可尚吐蕃公主?」

德宗「哧」了一聲,道:「有何不可,這丹布珠,也非贊普的朱蒙(朱蒙,或覺蒙,相當於贊普的皇后)所生,吐蕃區區高原行國,一個低等胡妃的女兒能與我大唐郡王結為連理,莫非還委屈了他們?」

韋皋聞言,心中的駭意又揉進了一層怒意。如此說來,天家竟是要拿他去和親一般。

德宗卻似乎有些得意自己頗具新意的謀划,繼續道:「如今唐蕃以隴山為界,將來不論這界限向東移還是向西移,若你的正妻是吐蕃公主,彼處就算讓給吐蕃人一星半點,不也還是你韋氏作主?城武,不瞞你說,朕也想過,讓朕的侄兒普王娶了那丹布珠小公主。但一來,普王已有正妃,二來,他此番自漠谷戰場不告而別,說是去找李晟搬救兵,但朕這心裏,實在無法不作他想哪……」

韋皋表面恭順地聽着,胸中怒火越燒越旺。德宗是拿他韋皋做棋子做上癮了不成?他韋皋,不是廢人也不是聖人,讓他拚死守城,還是讓他構陷崔寧,他都無二話,皆覺得是份內之事。偏偏與吐蕃人成親,不行。

他帶兵戍守隴州,多少次與吐蕃鐵騎正面交鋒、血戰沙場,多少次為那些身首異處的殉國將士寫過給他們家人的訃告,同時又多少次見過那外族對隴右唐人的欺凌。

讓他去與一個吐蕃公主同床共枕,他心中實在過不去這道坎。

韋皋的雙拳捏出了汗,在短暫的時刻內,決定不顧仕途甚至性命,忤逆一次天子。

「陛下,臣死罪,恕臣難以復命。臣的原配張氏,乃臣畢生所愛。陛下,臣為護聖駕萬死不辭,但實在不願,不願再續繼室。請陛下發落。」

德宗面容一僵,旋即將臉轉向馬球場上。

正巧龍武軍一陣歡呼,群情昂揚,原來是太子李誦連入兩球,兩軍進球數瞬間持平。

「賞,賞!」德宗大笑擊掌,對霍仙鳴道,「老東西你瞧,不愧是朕的親生兒子。」

復又抬高了聲音,對左右諸臣道:「太子李誦,性本仁孝,元從御駕,身不卸甲。戰時平時,皆勇毅果決,實乃天佑我大唐,令朕能有這般滿意的儲君!」

眾人忙附和:「恭喜陛下!」

德宗笑容稍收,斜睨著韋皋,揶揄道:「城武,看不出來,你原來還是個情種。是朕昏聵了,方才之言,也是你性情所至,莫惶恐,朕不會治你的罪。」

韋皋立即俯身謝恩。德宗喃喃道:「朕也是一時起意,借不借兵的,再議罷。內憂外患皆是相倚,河朔逆蕃皆為虎狼,這吐蕃回紇,哪裏就是好打交道的。祖宗們留給朕這個攤子,真是不好辦。」

天子這樣一感慨,韋皋的臣子之志又沸騰起來,少不得說一番必為聖主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誓言來。

沙漏計時終了,奉義軍和龍武軍竟仍然保持了平局。但太子仍是全場進球最多之人。德宗又叫霍仙鳴去抬了數箱西川節度使張延賞送來的上好蜀錦,賞給兩軍騎士。

阿眉得到的賞賜,則尤為特殊,乃德宗身邊貴妃所賜的黃金香囊一個。

這場球賽結束之際,在場諸臣如釋重負的同時,皆在暗暗猜測,今日奉天城內這場馬球賽上出現的特殊陣容,會在不久之後,就為邏些城中的贊普知曉。

夜幕四合,韋皋回到帳下,已是心力交瘁。他正準備潔面就寢,那膳棚老婦卻慌裏慌張地求見。

「節下,薛小娘子,她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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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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