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拾遺出手

第52章 拾遺出手

翌日,門下侍郎盧杞剛用完朝食,他的親密戰友——戶部侍郎趙贊就匆匆到訪。

「盧相,聽說中書省右拾遺韋執誼來到奉天,連夜請了牓子,一大早就被聖上詔入御前,查問普王殿下和李晟在東渭橋駐營的情形。」

那日漠谷之役后,聞報普王莫名其妙地失蹤時,德宗當着群臣的面咆哮,說要剮了沒把普王護衛安妥的韓游環。可憐這邠寧韓將軍,盡心盡責守了一個多月的奉天,一夕之間丟了梁山和王爺,就成了天子眼中的罪臣。

後來崔寧帶回了路遇普王的消息,德宗才展顏,看起來竟比城闕未失還喜上三分。

當時盧杞就覺得,這李誼,仗打了一半便往東跑,還一頭扎進神策軍節度使的大營中,肚子裏打的什麼算盤,還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着的事兒。偏偏德宗知道提防太子李誦成為第二個肅宗,怎麼對普王卻如此放心。

盧杞鼻子裏「哼」了一聲,又在腦海里琢磨起韋執誼來。盧杞因門蔭入仕,對韋執誼這樣由禮部春闈正兒八經遴選上來的進士,本來也是心存芥蒂的。不過漸漸地,他發現,同在天子身邊,年輕的韋執誼似乎對陸贄很有些將妒未妒的微妙情緒。

敵人的敵人,說是朋友就可以是朋友。

在長安時,盧杞不時給韋執誼創造一些在宣政殿或延英殿露臉的機會。他相信,韋執誼心中也是有數的。

「此人來得倒是及時,這是普王和李晟一見朱泚回撤,忙不迭地來表明自己絕無貳心罷。」盧杞緩緩道。

「但韋拾遺平素與那太子侍讀王叔文過從甚密,怎麼眼下做了普王的使者?」趙贊一臉疑雲。

「不知他向陛下奏稟了些什麼,趙侍郎,得個機會,問問霍仙鳴那老東西。平素你我孝敬這頭號內侍恁多奇珍賞玩,他不也照樣收了,該對他開口的時候,何必客氣。」

趙贊點頭稱是。

然而,不用等到霍仙鳴傳話出來,這風平浪靜的一天過到亥時初刻,盧杞的住處,卻來了一名不速之客。

是普王留在奉天的家奴王增。

王增伏在地上,向盧杞開門見山道:「相爺,普王殿下讓那韋拾遺傳給小的一件口信,令小人斗膽請問相爺,長安涇師兵變之後,發現崔僕射在扈從聖上播遷奉天途中首鼠兩端的,可是相爺您?」

盧杞漫不經心道:「不錯,本相進了奉天,不日就將此情稟於聖上。這已是公開的事兒,本相早就覺得崔僕射心術不正,故而坦蕩直言進諫,別說你家主公,便是崔僕射打上門來和老夫對質,老夫也不會避諱。」

「相爺忠義磊落,我家王爺自然敬佩有加。小的此次前來,正是因為,那韋拾遺協助普王殿下發現了一樁要緊大事,恰與相爺當日所見情形有關。」王增說得流利,口氣卻是拿捏得恰到好處,毫無油滑誇口之感,令盧杞倏地從茵席上坐直了身子,嚴肅地盯着王增,等他繼續說下去……

約莫半個時辰后,王增走出院門,四處看了看,穿過幾處屋宇檐廊,輕捷而迅速地溜進一條巷子。

韋執誼從陰影中現出身來。

「韋拾遺,盧門郎願助一臂之力。」王增簡短地彙報。

韋執誼「唔」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

這日午後,皇甫珩正要去城闕軍營處找韋皋。他自受傷進城后,便一直未得機會進奏御前。崔寧帶來的關於姚令言和姚濬的消息,叫他殊為挂念。但縱然彼此有幾分過命的交情,崔寧畢竟是僕射之尊,有些細節,崔寧不說,他皇甫珩一個邊鎮裨將也不便打探。倒是韋皋,皇甫珩覺得此君很有幾分爽快通達,又與自己職位相若,可以去向他問問帝君的心意。

他本要宋若昭扶著自己去,不料若昭嗔怪他,女子如何能進軍帳,似是不願同往。

皇甫珩便也不多想,在妻子的幫助下穿好禦寒的外袍,剛準備出門,德宗的內侍霍仙鳴卻到了。

霍仙鳴宣讀了天家對皇甫珩的賞賜,拜其為御史中丞,實封三百戶。

皇甫珩和宋若昭跪着聽完宣旨,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意外。皇甫珩在七騎沖陣那日,斬殺判軍主將李日月,護得奉天瓮城大門不失,在這非常時刻對於天家和唐廷的功績,不可謂不大。然而他畢竟來自製造這場兵變的力量之一——涇原軍,如今聖駕尚未回到西京,朱泚等叛賊尚未伏誅,對於涇原節度使姚令言尚未定論,他就得了德宗這般封賞,實在有些奇怪。

宋若昭當然知道丈夫在想什麼,便有心探探霍仙鳴的口風。她照料唐安公主的那些日子裏,和霍仙鳴打過幾次交道,與這同樣來自河中澤潞一帶的宦官倒也能聊得幾句話。叩頭謝恩后,若昭扶著丈夫站起來,向霍仙鳴恭敬道:「勞煩中貴人跑這一趟,本婦依著潞州食肆里的方子,做了一罐豆醬,給貴人帶着。」

霍仙鳴在德宗身邊當差,金銀財寶看着不稀奇,獨獨對吃食也極是講究。奉天尚未陷入彈盡糧絕之時,宋若昭曾見他從德宗處送來給唐安公主的粥食,在兵荒馬亂中竟也整飭得模樣精緻、香氣四溢,一問之下,果然是霍內侍親自準備。

宋若昭進屋去拿孝敬霍仙鳴的好物什,皇甫珩略覺尷尬地立在原地,倒是那霍內侍主動帶着和氣的口吻與之攀談:「皇甫將軍,哦不,皇甫中丞,老奴不怕你笑話,聽聞這潞州豆醬,老奴這腿可就邁不動步子了。」

正談笑間,若昭捧了陶罐出來,盈盈地向霍仙鳴奉上,恰在他接過之時,輕聲道:「聖眷深重,我夫婦二人受之有愧,衛戍奉天功臣眾多,不知可還有其他明公也得了封賞?」

霍仙鳴大大方方地聽了,釋然一笑:「聖主向來賞罰分明,如渾公、韋節度等都受了封賞。只是……」

他望了望左右,向皇甫珩也做了個手勢,將他與宋若昭叫到一處,壓低了嗓子道:「只是,只是方才老奴領了口諭出來,正巧見到崔僕射被詔往陛下御前,我還沒走出奉天縣衙呢,那龍武軍使令狐將軍就帶着幾個精壯將士也進得朝堂去。老奴覺得蹊蹺,稍作停歇,便聽得似乎是僕射在殿中大叫臣冤枉。」

言罷,他盯着皇甫珩,試圖從他眼中解讀瞬間的反應。

皇甫珩一愣神,也盯着霍仙鳴,似乎想弄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宋若昭心中已然湧上一股不詳之感,忙向霍仙鳴道:「竟這般駭人?說來崔僕射也救過夫君,我夫婦二人實在,實在不知……如何……如何……」

霍仙鳴老練地將嘴一咧,道:「哎,皇甫御史,皇甫夫人,二位也莫太放在心上,僕射無論是扈從聖主還是引援朔方軍,都是明擺着的功勞,想是這老相爺性子暴了些,又惹陛下氣惱了。不妨,不妨。老奴還須去渾公那邊傳旨。」

霍仙鳴扭噠扭噠的身影漸漸遠去,宋若昭小心地問皇甫珩:「你可還去西城門找韋將軍?」

皇甫珩回過神來,沉吟道:「不知僕射因何引得聖上不快,若仍是為了李懷光是否能進城面聖一事,只怕城內諸將都有些避諱,我去城武處打探,豈非給他帶來麻煩。罷了,改日再議。」

夫婦二人於是回到院中,若昭扶丈夫靠着門框坐了,自己則開始煎茶。

那小小一包蒙頂石花,也是各地物資終於進得奉天城后,韋皋遣薛濤送來,因他當年在長安酒肆偶遇宋若昭時,見她茶性頗濃。此刻若昭小心地取了一些已蒸熟碾細的葉舌,在釜中添了雪水,待咕嘟冒泡時,將茶末倒入,又加了些食料,靜待成湯。

皇甫珩默默地看着妻子。冬陽在她纖細的身形輪廓上鑲了金邊,釜鼎冒出的熱氣熏得她臉頰微紅,她忙忙碌碌,卻動作輕巧,舉手投足都透著畫意一般。皇甫珩邊看邊回憶初見若昭的情形,不由溫言道:「若昭,老天怎地對我這般好。」

宋若昭嗔他一眼,端上茶碗,道:「暖暖手吧。」

皇甫珩一怔,這句「暖暖手吧」,竟令他想起涇師兵變那日的清晨,阿眉在長安胡肆說話的模樣。他有些恍惚,其實算來不過兩月不到,從朝廷到他自己,都發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思來如大夢一場。好在,如今若昭這般真實地伴着自己,這夢,似乎不算太壞。

他啜了一口煎茶,猛地嗆了一聲,待緩過氣來,苦着臉問若昭:「你這茶中,加了何物?」

若昭惶惑:「是酥酪和姜椒。阿眉曾說過,大唐與西蕃開了茶馬互市后,她的族人飲茶多如此煎制,寒冬暖身,亦可健體。我想她頗懂醫道,必不會妄言,便如法炮製,望着你的傷能快些好。」

皇甫珩哭笑不得:「又是那胡女。現在說與你知,我母親平日煎茶,除了鹽,什麼都不放,因她在長安閨中時,習了陸鴻漸的茶書,道是茶中加酥、椒、蔥、姜、桂,則清香盡無,如溝渠棄水耳。」

若昭語噎,稍頃,將丈夫手中的茶碗接過,輕聲道:「我再去另煮一鼎,我只道,你久在涇州,會愛酥酪滋味。」

皇甫珩瞧着她的背影,細細一想,微微不悅道:「若昭,你只道你夫君生長於邊鄙之地,便如阿眉那胡女一般,識不得中原飲食起居的正道?」

若昭回頭,不解地看着他:「彥明,你這是怎麼了,我也來自藩鎮,何曾會覺得涇原是邊鄙之地。況且,中原何處無胡人,西域又何處無唐人,這飲茶無非是諸州習俗各異,本也不必拘於正道歪道之論。」

說曹操,曹操到。他二人正說話間,院門又響,若昭去開了,阿眉面色凝重地閃身進來。

阿眉在皇甫珩夫婦從養傷的膳棚回到劉主簿宅子前,就主動搬離,在東宮王叔文的幫助下,住到與太子、太子妃毗鄰的館舍中。她畢竟以鼠肉救過李唐宗室,又是聖上看起來頗為禮待的吐蕃公主,因此便是那飛揚跋扈的延光,見阿眉搬來,也未再生事端。

此刻,阿眉返身將院門關了,道:「進屋說話。」

她踏進堂屋后,又側耳傾聽了片刻,對滿臉狐疑的夫婦二人道:「那前日進城的中書省右拾遺韋執誼,向聖上告發崔僕射於十月初三日涇師兵變前,就與京兆尹王翃通謀。」

「一派胡言,」皇甫珩道,「若崔僕射通敵,為何還會帶着我去向朔方軍李懷光求援,又為何捨命沖陣、救得奉天當日之險?」

阿眉道:「皇甫將軍,你聽我說完。今日崔僕射已被陛下囚於行宮中,是陸學士暗中遣人來央太子救人。陸學士說,韋執誼自稱兵變后仍看管諫議匣,有人投來一封信,乃王翃命妻氏手書給崔僕射,提到賊泚同意兩廂約定,事成之後許以偽朝宰相實職,令崔僕射不再有名無實地閑居長安。王侍讀想起此前你說過涇原軍駐紮京畿時、舅母曾遣涇原進奏院贈你衣物,因此侍讀叫我來問,你可會有舅母家信?」

阿眉不愧是做了多年暗樁,這字字清晰,句句無漏,片刻間便將火急之事,說得清清白白。

皇甫珩聞言,雙眉皺得更緊,道:「王侍讀果然心機如電,舅母確實有信給我,但我此前隨邠寧韓將軍來勤王,隨身之物都放在了梁山大營。梁山陷落後,那些東西恐怕早已散失。」

崔寧以子侄之誼待皇甫珩,又在城下救了他性命,皇甫珩眼下聽說他橫遭構陷,自然發了心要挺身而出。於是又向阿眉道:「我既然見過舅母的信,自然能辨認筆跡。我現在便去面聖,請求借那韋拾遺所獻之信一觀。」

「彥明!」一直傾聽的若昭終於開口道,「茲事體大,不如你先隨阿眉去王侍讀處,看看太子的示下。」

皇甫珩急道:「崔僕射回馬救我之際,何曾想過去看城上督戰太子的示下。那韋拾遺橫空捏封信出來,伎倆太也拙劣。眼下正是需要一個人證為崔僕射辯誣,我去去救來。」

宋若昭盯着他道:「但如果,崔僕射,真的曾有通謀之舉呢?」

她話一出口,便後悔了。是的,她也知道,若真有此信,王翃若未發出,則應焚毀,怎麼就到了某個諫官手裏、又投進了匣子,叫那韋拾遺發現。或者就算是京兆尹府或王翃宅邸有內賊,檢舉此信,但沒有拿到崔僕射的前信、便認定其通謀,這誣人也太簡單了罷。

只是,不知為何,她想到崔寧那不合身份的不檢點的眼神,就有些厭惡,不願皇甫珩趟入這渾水中。

更關鍵的是,她直覺,崔寧如此迅速地被囚禁,或許天子並不關心通謀之事的真假。

她後悔之處在於,自己應該將言辭再斟酌一些,顧及丈夫的心情。

皇甫珩的臉上果然顯現出詫異的神色,繼而又轉為冷厲的質疑。他一字一句地問道:「若昭,你阻攔我去為崔僕射奔走,可是因為,疑心是他讓李懷光殺了源休,以及,若清。」

「我,我沒有!彥明,你怎地忽出此言!」若昭無力地回應。

一旁的阿眉聽着他二人言辭中開始有了齟齬,腦子飛速地轉動起來。對吶,在她自己的盤算里,本來,就有這個皇甫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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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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