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擅殺軍使

第49章 擅殺軍使

不料普王和高振將將踏出寢帳,便見大營東門方向一陣塵土飛揚,似是精騎十餘人入營。

他們暢通無阻,氣勢甚隆,馳到主帥李懷光的中軍大帳前,才紛紛下馬。

「所來何人?這大的派頭,你去問問。」普王對高振道。

「喏。」

很快,高振便回來,稟道:「殿下,帳外守卒說,來的是另一支神策軍的兵馬使,劉德信。」

又壓低聲音道:「仆偷偷在主帳外游奕片刻,似乎聽着郡王和劉使君之間,竟像是在爭執。」

「哦?」普王若有所思。

高振一直是西北邊鎮的小書記官,自然不明就裏,但普王卻很快嗅出了一絲節外生枝的味道。這兩年,德宗器重他,有些軍國大事也會與他和太子一同商量,神策軍內部的矛盾,他約略知道些。尚可孤和劉德信均是原來那得勢的宦官魚朝恩的舊將,彼此好得可以穿一條褲子,而李晟與他們不是一路出身,且常在德宗跟前彈劾劉德信治軍不嚴。劉、李二人不睦,由來已久。

想到此,普王對高振道:「走,隨我去李晟處。」

二人步到主帳附近,只見同為神策軍,李晟的牙將,和劉德信的牙將,竟已有些劍拔弩張、各為其主的對立模樣。這些職業軍人雖不會如長安市井那般怒形於色,可彼此相向排開、手握劍柄的陣勢,看起來與兩軍對陣也無甚區別。

普王頭上簪著金冠,一身紫袍,現身帳前,自然有些扎眼。劉德信部將正疑惑此人身份,李晟手下已有眼尖的,剛要唱聲「普王殿下」,李誼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他面無風波,立於帳外,凝神側耳,正好聽見劉德信在大發雷霆。

「李合川,我劉某一心平叛,在東邊蒙受扈澗之敗那是老天爺要與我作對。而你,你卻給聖上去信,告我的刁狀,污衊我怯戰。大家都是神策軍,你怎地如此愛搬弄是非!」

李晟的口吻則平靜得多:「劉使君,我李晟向來明人不做暗事,聖上令我東出平叛,我必不負天子所託。若同袍之軍行止失當,我怎地就不能向天子奏稟?神策軍是天字第一軍,爾軍卻因為一場大霧就自亂陣腳,潰散如蟻,枉稱神策軍號,我自應上達天聽,請聖上早作打算。」

「你!好,老子不翻舊事,就說說新帳。你的裨將為何擅殺我營將士?眼下聖上播遷奉天,圍城之難尚未解除,賊泚叛逆還佔著長安,你竟在軍內縱容牙兵殺戮同袍,是何居心?我告訴你,你今日若不把裨將的人頭交出來,就別想再從老子的糧倉里領到一顆粟子!」

只聽李晟依然緩緩道:「我部將士出營巡防,不想竟見到你的士卒劫掠道邊墟集,占人財物,欲辱民女,裨將出面制止反遭為首者冷箭偷襲,如此卑劣之徒,裨將一劍取了他的性命,這是為你滌除軍中敗類吶,使君怎地不明白。」

劉德信素來粗蠻驕橫,每次領兵打仗,也不把士卒劫掠鄉里當回事,為此在班師回京后不知道被德宗單獨砭責了多少回。此刻一聽李晟又以此教訓自己,一腔怒火簡直像再添了兩把柴一般,「咣」地踢倒帳中案幾,吼道:「我劉德信所部的軍紀,何時輪得到你來整肅!」

帳外,兩邊的牙將眼見不對,正要紛紛沖入帳中,卻聽一直沉默的普王朗聲道:「兩位軍使,有何過節,讓本王來評評理。」

話音未落,普王已帶着高振昂首踏入帳中。

劉德信回頭,定睛細看,認出眼前這位貴族公子樣的人物,是天子最喜愛的侄兒,普王李誼。他雖面上的盛怒一時沒有那麼快散盡,身子倒已躬了下來,帶着驚詫的語氣道:「普王怎地也在此處?」

李誼微含深意地望了李晟一眼,上前扶住劉德信,和顏悅色道:「奉天告急,本王是領了聖上的旨意,來引神策軍西進勤王的。」

劉德信一聽,覺得逮著了機會告狀,正要陳情,李誼又道:「劉使君,大敵當前,你所受的委屈便暫時放一放。本王問你,東渭橋糧倉,可是你營中管轄?」

劉德信聽到「委屈」二字,微微一怔。他雖脾氣火爆,也不是愚勇之徒,心思迅速轉了轉,暗道這普王先到的李晟營中,怎地不問個究竟,便言辭上偏向我來。莫不是,莫不是李晟這老匹夫哪裏把他得罪了?

他愣神間,案幾那頭的李晟也似不介意普王的用語般,溫言道:「劉使君,普王問你呢,還不快快稟過。」

劉德信疑雲驟起,但普王是什麼來頭,他也不敢怠慢,忙回道:「正是末將派人把守。」

略一思忖,又補充道:「此地糧倉本是江南漕糧集聚之處,甚為緊要,聖上逃,聖上西幸之前,一直令我部統轄,東進平叛的糧草所需也自東渭橋所出。末將始終兢兢業業,恪盡職守……」

他還想表功,不料普王驀地打斷他:「可是我方才分明聽得,李節度問你要糧,你說一個粟子都不會給他。可有此事?」

他此言一出,面上故作平靜、心弦早已繃緊的李晟,也是大駭一跳。普王,這是又要唱的哪一出?

劉德信更是臉色陡變,嗓門頃刻高了起來:「殿下怎可,怎可指鹿為馬,末將方才說的明明是,如果李晟不把殺我營將之人交出來,我就,我就……」

「你就怎麼?」普王追問。他雖只有二十來歲年紀,本來眉目清俊、自有貴雅風姿,此刻的眼神卻透著狠戾之色,令年屆花甲的兩位神策軍老將也不寒而慄。

劉德信意識到局面可能向著一種突然降臨的危險發展,但他迅速瞥了一眼李晟,確信自己這死對頭也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臉色時,又稍稍鎮定了些,向普王誠懇道:「殿下,末將起自西北邊鄙之處,于軍中一些小節上確實不大過問,此番和李節度鬧了誤會,請殿下……啊!」

驀地只聽劉德信慘呼一聲,腹下已插上一把利刃。

是普王刺出的匕首。

這下驚變驟起,李晟也是呆立當場。

劉德信攤著雙臂,圓睜了雙眼,愣愣地盯着普王李誼。

李誼報之以一種玩味的獰笑,以及一種冷血的毫不躲避的直視,然後迅速地拔出匕首,揚起手肘,又堅決地往劉德信當胸處刺入第二下。

劉德信今日是來李晟營中討人的,並非上陣拼殺躲箭,便未穿重甲。普王的匕首乃西域上貢的精鋼所制,如此近前而發力地狠刺,直入兩處要害,劉德信哪裏還有活路。

這位四處征戰的大唐禁軍老將,直挺挺地仰天倒下去時,仍喘著粗氣奮力叫道「來人」。

帳外諸將乍一聽動靜不對,紛紛湧入之時,劉德信的牙將已見到自己的主帥渾身鮮血躺在地上。他們原以為行兇之人是李晟,目光所及卻是那紫袍王爺手執利刃,登時竟因驚懼而難以置信,又因難以置信而不知所措。

整個營帳,即使是緊隨普王左右的高振,此刻也是恐懼而怔忡地望着眼前的場景。

只有普王李誼,帶着君王審視奴隸般的神色盯住喉中努力嘶吼、身子不停抽搐的劉德信,又抬起眼睛,掃視眾人,森然道:「神策軍兵馬使劉德信,昔有臨陣怯戰之罪,聖上仁慈,寬宥之。劉德信本應結軍悔過,痛改前非,孰料今日變本加厲,縱容麾下劫掠墟集、殘害百姓,更有斷供糧草、陷同軍將士於死地之逆行。此不恭不敬不忠不義之徒,負聖上龍恩,污神策威名,本王替聖上肅清此患,以警效尤。」

說罷特意上前一步,對着劉德信的諸位牙將道:「諸君可有疑義?」

諸將皆面如死灰,好歹胸中還有一口活氣,暗道,疑義個鳥啊,你將人都已經殺了。

如今大唐,藩鎮也好,禁軍也罷,頭領皆仿效當年安祿山的做法,在軍中廣收假子。跟劉德信來尋釁的親隨,幾乎都是他的假子,其中有年長者歷練豐富,也是素來在千軍萬馬之中亦能討得性命的,極為隨機應變。

只見一名四旬左右的牙將當即伏在地上道:「謹遵殿下之教。吾等今日之行實在渾愚已極,萬望殿下與李節度看在劉帥也未大唐征戰多年的份上,允吾等先將劉帥的屍身抬回營中,料理後事。明日,明日必率闔營將士前來再拜謝罪。」

他眼見劉德信抽著抽著便沒了聲息,心中大慟卻努力抑制,想着營中還有劉德信的長子和女婿等人,當務之急是留得自己這些人的性命,將劉德信的屍首先弄回去,再議對策。

但他想得太簡單了。他只瞄著普王的靴子,防他忽然暴起又對自己動手,孰料剎那間只聽身後「嚓哴」一聲,緊接着但覺背後一股有衝擊力伴着劇痛,低頭一瞧,一柄鐵劍已當胸穿過。

隨之而來的,是帳中一片殺戮聲,李晟的牙將到底人多,且個個驍勇,亂紛紛間,已將數名劉德信的牙將一一搠死。又踏出帳外,殺了帳外候着的幾名劉軍低級衛士。

普王好整以暇地目睹這場殺戮。待一切終於恢復平靜時,他收回匕首在自己的袍子上擦了擦,返身對同樣一臉淡然的李晟道:「李節度,看來你對本王的處置,頗為認同。」

李晟方才以眼色示意,部下才敢動手清理劉德信的隨從,但他自始自終都端立案幾之後,彷彿在看一出好戲。

此刻,聽普王開口,李晟淡淡一笑,蒼老的面容揉進了一絲難以言說的複雜表情,和昨日嚎哭天子受苦時的激憤判若兩人。

李晟覺得自己真是老了,開始自負,開始小瞧李唐宗室中的少年郎君,竟以為普王徒有投機之意,萬沒想到他出手如此狠辣。

「李節度,倘若方才劉德信不是以糧草相脅,本王還不至於真的要殺他。糧餉素來是行軍接仗的命門,涇師兵變也好,奉天受困也好,目下這紛紛亂相,不都是因軍餉而起。想來他如此忤逆不道,咱們在軍中行刑,也不算擅殺。只是……」

李誼盯着李晟:「只是沒想到李節度料理起來,比本王還乾淨,聖上果然沒有看錯,合川郡王真是心明如鏡、行事果決之將才。」

李晟作出無奈的神色:「不殺了這些牙將,他們回營編排煽動一番,德信之死,恐世人以為冤。萬一聖上聽了讒言,貶老夫的職事小,只怕普王的義行也蒙塵。」

普王暗暗冷笑。他今日此番作為確是臨時起意,但非常決絕。他反省自己離開奉天是着急棋加臭棋,就如長安市井中亂了方寸、試圖贏個大注的賭徒。但那李晟顯然並非不長心眼的粗蠻武人,昨日深談就不接自己半句茬。對李晟這樣心機深重的老將,只能徐徐圖之,藉機籠絡。

德宗平素總對太子和普王抱怨尚可孤和劉德信難管束,真有幾分魚朝恩的惡劣之相。普王知道,德宗一直來尤其厭惡內侍掌權,連帶着對所有與內侍閹宦相關的人或事,都不是那麼有好氣。因此他對劉德信出刀之際毫不猶豫,是早已想過,送李晟這份大禮,自己不會受責於天子。

一不做二不休,普王對李晟道:「李節度既然如此為本王著相,那麼,本王雖年輕,也說句助節度更上層樓的話,那劉德信的神策軍、和東渭橋的糧倉,自今日起,不是節下的,還能是誰的?」

李晟故作踟躕:「這……老夫如何能讓劉德信所部的士卒甘願合營?」

「自然是本王陪你去營前宣慰。」

接着,普王才詳細分析了李懷光逼得朱泚匆忙回撤、奉天之圍旦夕得解的局勢,又把神策軍按兵京畿、伺機收復長安的建議,向李晟道出個中厲害。

倆人不到半日功夫,就因擅殺劉德信之舉,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又心知肚明各自都有大進賬,不由越談越歡。

卻說韋執誼一覺醒來,收拾停當,正準備等著軍士來拆帳,一個小卒進來通報:「韋拾遺,節帥有令,繼續駐守京畿,伺機攻打西都的春明門。」

韋執誼愕然,又聽小卒道:「賊泚敗退,奉天無虞,本為天大的喜訊。方才中軍大營之中,普王又親自處置了身犯軍法的劉德信等人。節帥今夜設宴軍中,請拾遺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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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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