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合川郡王

第48章 合川郡王

這個深冬,當奉天保衛戰終於告一段落,李唐王朝不至發生天子受縛、宗親受辱的悲劇時,京畿附近的兩支重要力量,正準備登上歷史舞台。

李懷光的朔方軍,李晟的神策軍。

李懷光和姚令言率數萬餘精銳迅速推進到禮泉、準備擋住朱泚回京之路的前一日,普王李誼和涇原孔目官高振已經抵達李晟的神策軍大營。

李晟,字良器,出身軍伍之家,少年時便跟隨帝國名將、當年的河西節度使王忠嗣抗擊吐蕃,一直征戰於大唐西北各邊鎮之間。大曆年間,李晟率部於亂軍中救出鳳翔節度使馬璘,因功獲封合川郡王,后入京成為神策軍都將。

普王李誼的突然到來,而且以報信求援的名義,令剛剛在長安附近東渭橋紮下大營的李晟,心中不得不警惕。

李晟這位合川郡王,當初也領過都知涇原之職。

如此看來,涇原還真是個奇鎮,眼下這場大亂中的一眾人物,朱泚,姚令言,段秀實,普王,李懷光,包括他李晟,竟都算掌過涇原軍權的人。倘若天下未變,他們坐下來喝起酒、說起涇州風物來,倒應當是相談甚歡的。

然而世事往往,同床過後有異夢,同鎮過後是冤家。人心叵測,李誼越是貴為王爺,且眾所周知是德宗最寵愛的養子,李晟越是秉承君臣大防之道,將營內所有排得上號的將官都叫了過來,密密麻麻站滿自己的大帳,生怕日後有飛語,品評自己私會宗室。

普王自然知道李晟在忌諱什麼。他剛進大帳,就身子一軟,若不是高振扶着他,險些一頭栽在闔營武將面前。

李晟變色,本來站着相迎的,登時撲了過來,也欲穩住普王。

高振忙道:「郡王,奉天糧草緊缺,吾等也是熬了數日饑饉,快些給普王進些吃食罷。」

李晟心道,原來是餓得,不由戒心稍松,暗暗可憐宗室貴親,只怕這些時日過得還不如自己營中最低級的軍卒。再一琢磨,奉天缺糧,哎呦那不是天子也挨了餓?

「聖上,聖上龍體如何?」李晟大聲詢問。周遭神策軍各級軍官也紛紛上前,圍着普王。

李誼抬首,眼珠血紅,還浸滿了淚,強忍悲戚道:「聖上與貴妃,每日只得一頓粥食野菜。」

李晟聞言,雙唇顫抖,忽然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錦袍,痛哭道:「聖上素來是明主,待我神策軍,如父待子,眼下聖上播遷奉天,吾等卻衣暖食足,實在愧為人臣,愧為人臣吶!」

主帥此言一出,眾人紛紛引喉涕泣,如喪考妣。

高振扶著普王,偷眼瞄了一圈神策軍諸將,見他們皆是錦衣裘氅,護具精緻,面膛紅潤,哭起來更是中氣十足,顯見得素來給養充足、賞賜豐厚。自己在涇原相處的那些邊軍與神策軍比起來,寒酸之形與流民乞丐也並沒什麼兩樣。

李晟哭夠了,將臉一抹,發狠道:「幽州二朱,涇州小姚,區區賊逆何足懼,明日咱們神策軍便拔營西進,前往奉天勤王!」

普王喝下一大碗熱酪漿,似乎恢復了些元氣,起身,向眾將士拱手致意:「諸位皆是忠義官健,乃我大唐社稷所倚,有合川郡王率諸位及時回撤,拱衛京畿,叛軍氣焰必滅。」

又上前輕聲向李晟道:「當初,本王隨太子,星夜扈從聖上播遷奉天,算來已在城內駐守四十餘日,頗為熟稔。有些城防軍情的要務,今夜當與郡王你詳談。」

李晟腦中念頭飛速地轉了轉,即刻對左右道:「各回本營傳令,清點輜重,待命抗敵。」

……

三更時分,主帥帳中,李晟待普王與高振離去多時,才坐回案前,輕聲道:「韋君請來議議吧。」

帷幄輕響,韋執誼若有所思地走了出來。

和有「內相」之稱的陸贄一樣,韋執誼也是讀書人眼中少年成名、進入到帝國權力中心的典範。他在弱冠之年便考中進士,得到德宗的青眼,經吏部選仕,在短短几年中,便從校書郎做到中書省右拾遺。只因畢竟小上幾歲,和翰林院陸贄的身負盛寵相比,韋執誼這外朝官身的青年才俊,反而略有不如。但他出身京兆韋氏這樣的高門貴族,祖蔭和學識兼得,對自身仕途的期許,當然也頗為高遠。

韋執誼和王叔文過從甚密。他們雖一個是台省諫官,一個是太子侍讀,但都起自御前,王叔文又是德宗認可、安排往東宮少陽院的人,因此尋常日子裏,二人的交往唱酬也並未有太多避諱。涇原兵變之後的幾日,韋執誼見到滿城懸賞王叔文,深為這位友人擔心。好在他表面上仍在中書省照常當值,很快便得知,王叔文竟然帶着皇孫逃往奉天城。

韋執誼也不願待在長安坐以待斃。朱泚偽朝數次肅清舊臣的舉動,令他終於在一個夤夜,利用身在禁苑的優勢,買通城卒,從東北城門跑了出去。

他想起曾經的一次奉旨成詩后,天子對他與陸贄說過:「諸藩皆賊,放眼中原,朕不依靠神策軍,還能靠誰?便是那神策軍中,也只李晟一個能成事。」

韋執誼於是一路向東,尋到了李晟。

李晟對這個年輕人早有印象。他這些年在御前來來去去,常於黃昏被傳入小延英殿,瞧著德宗身邊站着哪些人,誰是朝臣以為的紅人,誰是天子心中真正的紅人,他李晟還是清楚的。

韋執誼前腳投奔,德宗在奉天發出的勤王詔令後腳便到,並且詔加李晟為「工部尚書、神策軍行營節度使」。須知神策軍眼下可不止李晟一員大將,自去歲之末起,尚可孤、駱元光、劉德信等神策軍悍將,和李晟一樣,均各領數千精兵,分散在東邊河朔戰場平定叛亂。若不是這兩萬餘神策軍精銳傾營東出,京畿的衛戍兵力何至於空虛到要急招長安游閑子弟和販夫走卒來填充,也便不會給朱泚王翃姚濬等人一夕得勢的機會。

李晟雖貴為異姓王,但在神策軍分兵東出之際,頭銜和劉德信等人一樣,皆為兵馬使。德宗在奉天突下詔書,直接把他提成了正職,實在另李晟興奮不已。同時,他覺得,自己這武人嫌多、謀士全無的神策軍中,天上掉下來一個韋執誼真是不錯的造化。時局紛擾,迷霧重重,詔令不斷飛來,需要韋執誼這般熟悉天子的文官,才能為他解讀上意。

「韋君,方才普王在我帳中深談,說聖上特意遣崔寧去邀李懷光勤王,又說奉天城雖苦於糧草匱乏,卻牆高城堅,叛軍乃烏合之眾,未必能在旦夕攻破,叫我不要愁得睡不着覺。這繞來繞去的,他是何用意?」

油燈閃爍,映着這位神策軍宿將猶疑不定的面容,但韋執誼猜測,其實李晟心中已有計較,無非需要他這位天子近臣予以附和而已。

韋執誼攏袖而坐,緩緩道:「當年郡王奉旨入川,在劍南防禦西蕃與南詔聯軍,崔僕射身為節度使曾因擔心軍功被搶,而掣肘郡王,以至滿朝皆知郡王您素來與崔僕射不睦,普王殿下又怎會不知呢?」

李晟嘴角一撇,微帶笑意地盯着韋執誼,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韋執誼卻將淡然的神情一收,正色道:「郡王怎地還笑得出來?普王要您以為聖上復寵崔僕射、令君臣間生出罅隙,也就罷了,可他在全營前拿情做戲、痛陳奉天之難,轉頭又暗示節下不必急於拔師。這打得是甚麼主意,韋某,韋某……唉,韋某實在不好說出此等忤逆之意。」

李晟作出沉吟的模樣,片刻后彷彿忽然驚覺般,壓低嗓音道:「等待奉天城陷,他好在吾軍重演靈武即位之事?」

旋即不等韋執誼有所表示,便猛烈搖頭道:「陛下春秋正盛,太子深孚眾望,天家有我神策軍一心勤王,普王又是聖上視同己出的侄兒,於情勢、於常倫,普王斷不會有非分之想。」

韋執誼暗暗冷笑,心想,你還真不像大多數武將般魯莽,這區區幾句話,滴水不漏地將所有人都誇了一遍,便是隔牆有耳,也斷不會惹出禍端來。

韋執誼道:「節下所言也是,是韋某多心了。」

一老一少,頓時無話。長時間的寂靜后,韋執誼終於進言:「節下,明日是否拔師奉天?」

「自然!」李晟的語氣倏然堅定,並且,全然沒有了黃昏在帳中演哭戲時那般高揚的意思。

「韋君難道真以為我神策軍星夜兼程地從河東戰場撤回來,就是為了在普王面前哭一場,然後駐守京畿、坐視奉天淪陷?」

韋執誼忙從側座起身,伏於李晟面前,行大禮道:「聖上早就說過,環視九州,甚麼西北親藩,甚麼回紇盟友,唯有神策軍,才是真正的勤王之師!」

李晟嘆口氣,道:「本帥不像你們這些讀書人,說起君君臣臣的體面話來,一套一套的。本帥只是想着,這一級級的榮銜,一處處的封邑,都是大行皇帝和當今聖上給的,食君俸祿而謀奪社稷,我看那些謀叛的藩鎮賊子,真是豬狗不如!」

稍作停頓,又對韋執誼道:「你自東行尋得老夫,一路上可看出老夫有半點另起山頭之意?聖上能給我神策軍的,都已經給了,老夫便是忘了良心這樁事,便是如姦猾商賈般利益熏心只會算計,也不會合著那些割據藩將興兵叛唐,更不會擁立新王,這對老夫有什麼好處?」

韋執誼到了此刻,從橫空冒出的普王的試探以及李晟的反應中,約略相信神策軍確是有心勤王之師。他回到自己的帳中,抓住天明前的最後兩個時辰歇息了一陣。雖然開拔在即,但韋執誼這一覺睡得特別安心。他甚至還做了一個簡短卻美妙的夢,夢見自己跟着李晟打到奉天城下,迎出聖駕,天子投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許久……

另一廂,一路躊躇滿志的普王,待到終於在神策軍的客帳中安置下來時,反而心事重重起來。他問高振:「方才,李晟聽懂本王的話沒?」

高振道:「殿下稍安勿躁,無論如何,殿下於漠谷血戰後,又隻身來引神策軍馳援,此舉已足以令天下稱道,並無任何不妥之處。至於李懷光如何對待殿下,恐怕,得看奉天之圍的后話。還請殿下早些歇息。」

普王頷首。他二人皆知,離開奉天時,情勢已那般危急不堪,說不定明日神策軍拔師之前,便會有驚人的訊息傳來。」

果然,翌日辰時,已有斥候來報奉天方向的戰況。

只是,這戰況大約並不稱普王的心思——朱泚叛軍幾日連攻奉天不下,還折損數千士卒,又因李懷光一路回撤,已收卒逾四萬,自涇陽直撲禮泉,叛軍不得不放棄攻城,急速東行,以免被李懷光隔斷了回撤長安的道路。

普王一覺醒來,得知這麼個消息,不由暗罵自己愚蠢。奉天得救,德宗與太子安然無恙,各路勤王軍隊也陸續聚集到京畿,他這個親王還能做出什麼春秋大夢來。

更令人氣悶的是,他當初巴巴地請纓去漠谷救遭遇埋伏的靈鹽二師,不就是為了在這各方力量矚目奉天之際,給自己多多鑲飾一些軍功。結果倒好,奉天保衛戰最慘烈的幾日,他竟不在聖駕左右,風頭定然都叫太子李誦佔盡。如此一來,當初涇師在長安兵變時,他奮力馳往內苑、與太子共同護衛德宗的功績,怕不是也要給抹去了。

他在帳中踱步,為自己這次過於冒進的選擇而後悔不已。出去打探了一番的高振回來,卻不急不躁,走到普王近前,輕聲道:

「殿下,仆倒以為,既然李懷光已將朱泚的兵力引了過去,殿下更有了說服合川郡王按兵不動的由頭。」

「此話怎講?」

「殿下請想,若奉天城內聖上與宗親已暫無危虞,神策軍去救駕豈非顯得姍姍來遲、儼如笑話?合川郡王的當務之急,還不如趁朱泚和李懷光戰在一處時,攻襲長安城內的叛軍守將董秦,若能一舉收復長安,那可是大功一件。」

普王聞及此言,驀地停住腳步。

不得不承認,這個來自邊鄙之鎮的小小孔目官,竟然頗諳一些籌謀之道。

他盯着高振道:「李晟縱然確實對聖上渾無貳心,可他與李懷光可沒什麼好交情。如今天下誰看不出來,神策軍與朔方軍,旗鼓相當,互相較勁。李晟最怕的,大約就是李懷光搶先收復長安。」

「殿下所言極是。」

「唔,外頭動靜忒大,聽着果然各營在清點輜重。此刻我便再去見那合川郡王。」

高振忙為普王披上大氅。整理衣容之際,他淡淡地說了一句:「另有一事,仆剛剛聽說,仆的族兄高重捷,前日戰死在奉天城下。」

普王回頭,見高振面上毫無哀色。他心中冷笑一聲,別說是他們這樣的遠房親戚,就算自己和太子這樣從小相處的親近的堂兄弟,若太子在奉天城戰死了,他也未必會流幾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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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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