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直陳噩耗

第47章 直陳噩耗

凜冬之夜的寒氣,和創口縫合處的疼痛,終於還是在三更時分,將皇甫珩從舒緩的夢境中拉了出來。

若昭沉睡,蜷在一邊,雖和衣而眠,看上去仍是瘦得伶仃。皇甫珩側過頭,有賴透窗而入的月色,細細打量妻子的容顏。

他在想,如果當初若昭沒有捲入護送李淳的行動,後來又沒有成為自己的妻子,怎會在奉天過着這擔驚受怕、饑饉困厄的日子。即便長安落入朱泚之手,她這樣一個來自藩鎮幕府、只是客居長安的女子,也並不會遭受多大劫難。

糟糕。想到當初宋若清告密王叔文與李淳藏匿宋宅之事,皇甫珩忽然驚覺,自己竟把若清已死的訊息,完全拋在了一邊。

這棘手的感覺,令皇甫珩徹底醒透了。他清楚地記起臨行前,若昭求他去打聽若清的下落。她是困在危城的囚鳥,盼著飛出籠子的丈夫能帶回好消息。

皇甫珩將前因後果深思了一番,還是決定向若昭坦言。

他挪到天明,見若昭有了將醒未醒的輾轉之象,愛憐又起,忍不住湊過去,輕輕親吻她的鬢髮。他陡然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若他二人無君無父無家世,只是凡間一對不受牽絆、自由來去的鴛鴦,該多好。

他深重地嘆了口氣,又嘶了一聲。畢竟肩上的傷口還是太疼了。

這番動靜之中,宋若昭醒轉來。她倏地坐起,探過身子去看丈夫的臂膀,滿臉驚惶。

皇甫珩按住她,柔聲道:「無事,韋將軍手下醫術高明,過得幾日便不疼了。」

他牽起她的手:「若昭,有一事,你莫太傷心。」

他囁嚅著:「我此番找到了若清,他,他已殞在李懷光軍中。」

皇甫珩感到若昭的手猛地抽了回去。

然後是漫長的寂靜,漫長得好像他們從長安逃出來的那夜。

良久,他見若昭仍不言語,只好繼續硬著頭皮,將若清為何也會出現在魏博的朔方軍大營,以及李懷光將源、宋二人祭旗之事,磕磕巴巴地說與妻子聽。

若昭終於輕聲開口:「你到魏博之時,若清已經不在了?」

「是。倘若我早到一日,必會求崔僕射去與李節度通融,若清只是少年糊塗,並非有意附逆……」

若昭打斷他:「我當初不該離開長安,我該去進奏院尋他,無論如何也須將他送回澤潞。」

皇甫珩愕然,不知如何回應。藉著晨曦,他看到若昭的眼睛依然明亮,但閃爍着他從未見過的迷茫。這說不清是憂是悲是懼是疑的眼神,空洞地飛旋了一陣,又觸碰到皇甫珩的面上,令皇甫珩駭了一跳。

若昭喃喃道:「若不是你現在說起,我竟都忘了,若清還流落在外。唔,你東行之前,我還求你去尋他。如今你回來,我卻自己都不記得這回事。」

「若昭!」

「我還這樣,安穩地在你身邊睡了一夜。彷彿根本不在意,自己兄弟的安危,不在意父親會白髮人送黑髮人。」

「若昭,休要這樣說。全賴我,我見到你,就像心中石頭落了地,儘是歡喜,旁的事都拋在了腦後……」皇甫珩急躁起來,又伸出未受傷的手,去撫摸若昭的面頰。

若昭向後一躲,繼續道:「你可見到若清的屍身?可是全屍?聽說祭旗是將人梟首的,李懷光,可也這般做了?」

皇甫珩帶着愧疚道:「我,並未見到。」

「你方才還說找到了若清,此刻又說連屍身也未見得。」

皇甫珩心思煩亂:「我們到魏博時,阿父已在軍中幾日,若清殞的那日,他請朔方軍派了雜役,將若清的屍身送往潞州。」

「阿父?姚節度?」若昭一怔。她又沉默了。也許是冷,更可能是哀傷,她劇烈地顫抖起來。

往事飛速閃過,她的眼前,胖乎乎的小若清跟在自己身後撿拾槐花。母親過世時,若清牽着自己的衣袖抽噎,宋庭芬送子赴長安求學,若清的馬車走遠后,父親回過頭時,眼中有隱隱淚光。

若清離家求學,父親尚且如此挂念。如今見到若清還不知怎生慘狀的屍身時,該多麼悲痛欲絕。

若昭念及此,整個人抖得越發厲害。

皇甫珩覺得她可憐,復又努力抬起上半身,想去摟住若昭,去暖她,然後吻去她的眼淚。

這下子,若昭乾脆跳了起來,離開這簡陋的稻草鋪着的木榻。

「你且躺着,我出去看看,可有吃食。」她木然地說,倒並沒有躲避丈夫無所適從卻滿是關切的目光。她也知道,皇甫珩又有什麼錯呢。

她轉身,沒有聽到皇甫珩再喚她。

膳棚外,天大亮了,光景卻也談不上多好。縱然昨日反敗為勝,圍城所帶來的糧食匱乏,實在不比叛軍攻城少掉幾分兇險。清晨的陽光如萬道金線撒在城中,為一切都塗上了美妙的橙紅色,但隨處可聞的呻吟、咒罵、喝斥、祈求聲,彷彿人間在諷刺上蒼,你施予的這晨光,美則美矣,何用之有?

宋若昭想到父親承受的老來喪子之痛,心如刀割。她方才努力壓抑自己快要脫口而出的追問,現在出得棚子,冷風一激,胸中的怨怒反而更清晰。

姚令言為什麼看着若清就戮!

姚令言去過澤潞,見過李抱真的幕府,父親宋庭芬還在馬球場上向姚令言引薦過回鄉省親的宋若清。就算姚令言那時不記得,但若清後來在長安告密、被段秀實等人囚於進奏院,姚令言怎麼可能不知道他。

宋若昭在得知噩耗的短短一炷香的時間,陷入的正是常人失去至親時往往會有的情緒:遷怒。

朱泚的偽朝是若清失足的起點,李懷光的利刃是若清生命的終點,這兩者過於強大,反倒令若昭予以忽略。她心念糾結的,獨獨落在姚令言為何不出面求情這點上。

她完全不去冷靜地設想,或許姚令言並未將若清與在潞州見到的李抱真幕僚子侄聯繫在一起。她也完全不肯接受,就算姚令言知道若清的身份,他與李抱真的交情還不至於讓他為一個差點害死皇孫的年輕人出頭。

她抱着頭,雙袖頂着一根旗柱,沒有哭,只是被自己關於「假如」的設想折磨得好像喘不過起來。但她終究還沒失神,還惦記着受傷的丈夫在屋內,不敢走遠。

她就這樣抵在柱子上,生生地等待自己能平靜下來。

一陣輕微的鎧甲響動。

「皇甫夫人。」韋皋立在幾步之外,探尋地喊了她一聲。

昨日他在德宗御前奏對回來,眼色伶俐的薛濤已將醫官為皇甫珩取箭過程悉數稟告,當然,不曾略去宋若昭。韋皋鬆了一口氣,也莫名地有幾分悵然若失。他又拼了一日體力,在德宗處也沒吃到東西,回營喝了碗草根粟米湯,倒頭便睡。

但他註定無法獲得正常的睡眠。天明時分聽得帳外人聲喧沸,不多時牙將來報,一些有資歷的中級軍官,開始鬧着要告身和賞賜。韋皋只得一面遣人去城中找陸贄商量,一面親自巡營,撫慰傷兵,家國大義地宣講一陣,功名利祿地許諾一番。

隴州漢子皆是苦慣了的邊軍,不像令狐建的禁軍子弟那般嬌氣,韋皋這般眼窩烏青、嗓音嘶啞地來懇求子弟們再守得幾日,下級軍官們見主帥臉上還有血跡,餓得削瘦不堪,也就心軟起來,漸漸散去。

韋皋路過膳棚,驀地見到一個灰撲撲的細痩身影伏在旗柱上,不是宋若昭又是誰。

他已經克制了音量,就是怕嚇着她,但若昭聽到喊聲,還是周身一顫,如中了一箭的小獸。

韋皋是何等敏感善察之人,何況眼前這女子是自己素來放在心上的。他斷定不是皇甫珩又有了差池。倘若丈夫傷情加重,若昭定會四處呼救,而不是以這古怪的模樣示人。

實際上,昨日在御前,慣來言多的崔寧,已將李懷光處決源休與宋家二郎的消息啟奏德宗知曉。天子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宋氏次子竟牽連進李淳遇險之事,還說了句「姐弟異志,令人唏噓」的場面話。

此刻,韋皋見若昭雖目中無淚,卻面如死灰,猜到她應是已得到了宋二郎的死訊。

若昭一絲靈犀尚在,轉頭見是韋皋,忙福禮道:「謝韋將軍昨日放箭救命之恩。」

韋皋陡然有些失望。他幻想看到這女子進一步的失態,向他哭訴,卻不料她將臉色一收,仍是言語得體,先將丈夫的安危放在首位。

「皇甫將軍如此驍勇大義,某為同袍,怎會坐視他落入叛軍之手。」韋皋只得不咸不淡地寒暄一句。

若昭對他的感激卻是純摯的。那日她帶着石崇義去向韋皋獻計,韋皋終於提起長安詩話那件舊事,要不是戰事如荼,若昭當然會隱隱覺察出一絲異樣的情愫。但她自問坦然,相信這韋將軍也是正人君子,論及故人之緣而已,絕無非分之想。及至昨日得知韋皋和崔寧聯手救了自己的丈夫,她便已將眼前這沙場宿將當作敬重的兄長般。

韋皋道:「叛軍雲車被毀,某最知原委,只是御前臣僚眾多,不便向聖上細細稟來。近日擇一時機,必會為你進言,讓天家知曉你的功勞。」

若昭也不謙辭,直言道:「如此更要謝過將軍照拂。只望聖上能體察我夫婦二人在奉天的微末功勞,抵銷些彥明身為涇原將領的罪責。」

韋皋道:「皇甫將軍還在歇息罷?韋某不便進去叨擾,少頃會令薛氏再送些吃食來。」

「不勞將軍了,若今日城中太平,我回劉主簿宅子尋些與阿眉存下的野菜來即可。」

韋皋劍眉一擰,不知怎地脫口而出:「若昭,那吐蕃公主,雖先後救過皇孫與唐安公主,但我總覺得她畢竟不是中原人,且行事凌厲又似有暗謀,你還是,莫與她走得太近。」

若昭聽韋皋猝不及防地叫出自己的閨名,頓感彆扭,便有意將氣氛引得冠冕堂皇些,輕聲道:「將軍素來在邊關鎮守,大約對吐蕃儘是惡感。大漢與匈奴曾是宿敵,武帝選的顧命大臣中卻有一位本為匈奴小王子的金日磾。聖上既已對阿眉寬宥,我好歹與她患難一場,自會以誠相待。」

韋皋品咂她的口氣,分明帶上了一絲薄霜的冷淡,自忖也再找不出其他話頭繼續攀談,正要告辭,卻見屬下急急尋來,稟道:

「將軍,大喜,大喜,叛軍東撤了。」

原來昨日再次攻城失敗后,梁山的叛軍大營中,又傳來李懷光於涇陽稍作歇整、揮師直奔奉天而來的急訊。朱泚召集姚濬、張光晟、王翃等人,商議再三,決定即刻撤回京城內,好歹物資皆有所倚,不可因眼前這無論如何也啃不下來的奉天城而錯失謀划既久、剛剛到手的新政大業。

比這更令韋皋彷彿一口陽氣還入喉頭的消息是,朱泚令鳳翔李楚琳火速東奔長安,馳援兵力,以防神策軍李晟圖謀收復西京。這意味着,韋皋的岳父、西川節度使張延賞所運送的軍餉,終於能穿越原本李楚琳的封鎖,前來奉天救命了。

韋皋有如獲重生之感。這場他感覺怎麼也醒不來的大夢,看來總算要到頭了。

若昭回到膳棚時,皇甫珩正靠在土牆上出神。

見妻子進來,皇甫珩小心翼翼地喚了她一聲:「若昭。」

他想,他們終究只是剛剛開始做夫妻,當遇到現實的傷痛時,應對起來真真有些不知所措。

但生澀不等於疏離,撫慰心愛的女子,難道會比單槍匹馬闖陣更難嗎?

他於是帶着加倍的擔憂與溫柔地,望着若昭。若昭迎着他的目光,靠近,坐了下來,抱住了他的臂膀。

她有些亂蓬蓬的髮髻抵着他的下頜,令他瞬間感受到了一絲轉機。他低下頭,乾裂的嘴唇吻上妻子的額頭,一寸一寸地輕觸,想把她被外頭的朔風吹得冰涼的皮膚暖回來似的。

「彥明,城上傳來訊息,叛軍撤走了。」

「好,就算不撤,你夫君也無力再戰。」

「我也覺得倦。」

「那就再睡幾個時辰,我守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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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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