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七騎披靡

第45章 七騎披靡

皇甫珩伏在原上灌木叢后,聽得西邊戰鼓擂響、喊殺聲震天,心道不好,怎地雲車剛覆,叛軍就又捲土重來。

他急步從奉天東北角繞至西南方向,只見硝煙復起、激戰更酣。叛軍雖丟了雲車,但仍有轒轀車、撞木、雲梯等攻城利器。守城的唐軍則在昨日大戰中消耗了太多弩箭、獸脂、石塊等,驟然面對氣勢洶洶的叛軍,實在頗有些捉襟見肘、無法抵擋。

姚濬所部的先鋒步卒,鎮守涇原邊鎮已久,其中很有些沙場經驗豐富的老兵。他們也是最早一次攻打奉天城的倖存者,當時在羊馬牆附近從韋皋與韓游環的雙重夾擊中逃生的記憶,此番反而幫助他們靈活地躲避城上箭矢,帶着雲梯迂迴前行,眼看便已能搭上瓮城城牆。

渾瑊與韋皋又見叛軍的撞車也直衝城門而來,忙令刀車在門內抵住,又於刀車之後排開數架草車,淋上松油獸脂,準備着一旦叛軍先頭撞開城門,便繼續以烈火相迎。

此際已過午時,晴空如碧,冬陽卻正好被一大片雲團遮住,叛軍的雲梯和鎖鈎攀附上奉天各處城牆后,士卒攀爬抬頭,不受陽光刺眼,更利看清滾木石塊的來向。

涇師本是以逸待勞,清晨又飽餐一頓肉食,人人氣力充沛。而渾瑊與韋皋的守卒,剛經歷一場惡戰,數日來也不過以些許野菜糗糧充饑,縱是那血氣方剛的少年兒郎,也經不住高度的疲憊與饑饉,漸漸體力不支。

皇甫珩遠遠望見,已有勇猛如虎的涇卒登上城牒,雖則立刻便被隴州兵群起砍殺,但不斷又有涇卒爬上牆頭,與守卒展開肉搏。奉天城牆就像一道開始滲水的堤壩,終會一潰千里。

他略一思忖,便摘下兜鍪,脫了山文甲戰袍,只穿着一身灰青色勁服,又將角弓與箭袋掛在腰間,貼著雪坡往城池方向滑去。

西邊瓮城與東北角的圍城叛軍間,涇師傳令的騎卒不時來往。皇甫珩伏在道邊雪堆中,候得一炷香的功夫,果然見一騎快馬自東往西而來。馬背上那戴着翎羽、披着肩甲的傳令兵,本要往中軍主帥姚濬、張光晟處,報信東頭的幽州營正往令狐建所防守的一段城牆猛攻,準備與西路主軍在城上合圍、一舉拿下奉天的外城牆。

皇甫珩輕輕端起角弓,凝神屏息,待那快馬甫一進入短矢的射程,果斷地射出一箭。傳令兵的護具只在頭胸部位,這支利箭則恰恰直穿其左側腹下。只聽他「啊」地慘呼一聲,雙手一松,仰天落下馬去。那戰馬受過訓練,雖感覺韁繩一松,但並未受驚,仍是沿着雪泥之道往前馳去,只是速度慢了些。

皇甫珩倏地站起,大踏幾步來到路邊,雙目死死盯住那馬。頃刻間,馬已近在咫尺。皇甫珩暴起發力,提足猛奔,伸手準確地抓住那晃在馬頸處的韁繩,一躍而起,左足踏上馬鐙,身體已騰到空中,又穩穩地落在鞍韉之上。那馬猛地又覺背上沉重,剛要不馴,卻被新騎士巧力一拉轡頭,脖頸與馬肩的交界處得了一記鼓勵的拍打,渾噩間也就不作他想,繼續平治。

西路戰場攻勢鼎盛,陣列井然。皇甫珩胯下的快馬熟識路徑,從邊路直衝中軍指揮的戰車前。皇甫珩雖無令兵盔羽,但一身青灰短打本就是涇師服色,加上馬頭上也戴着鮮艷的翃翎,因此他如一道閃電穿陣而過時,一心攻城的叛軍,竟未發覺這傳令輕騎有何異樣。

皇甫珩的心提到了嗓子口。他對自己此舉其實並無多少把握,只是一遍遍回憶當年那個場景。

那也是個晴朗的午後,涇州被來犯的吐蕃人圍住,涇原守軍卻因情報錯誤,大部被調往邠寧邊境防秋。姚濬當時只得十六七歲,已顯驍將模樣,登臨城頭,與阿父姚令言的副將一同指揮守城戰役。皇甫珩跟在姚濬身後,眼看狼群般的吐蕃人洶湧而來,正驚懼間,只見遠遠一線黃沙如浪泛起,姚令言帶着一隊鐵騎自北邊邠寧方向怒奔而來。姚令手執令藩兵喪膽的大唐陌刀,晃眼的亮光勝過天際閃電,直衝敵軍指揮大將。城上副將機敏過人,立刻下令所有守軍用吐蕃話大喊「唐人援兵已至」。

這副將,正是如今已殉國的涇原節度使留後馮河清。

皇甫珩胸中義氣激蕩,他想着當年義父縱馬沖陣的孤注一擲,以及馮將軍的急中生智,便決定殊死一搏。

耳邊疾風呼嘯,穿過層層的弩車與步卒,身披重甲、牙將環列的姚濬等人,越來越清晰。

皇甫珩一隻手已摸上角弓,他要做決定的是,誰是他第一個目標。

他無法瞄準姚濬。幻象交錯,他陡然覺得又回到當年的防秋之戰,姚濬轉頭對他說「彥明快瞧,阿父來救咱們了」。

電光火石間,皇甫珩覺得喉頭一緊、眼眶一熱,手指控制不住地抖起來。

正當此際,叛軍陣營北邊忽然騷亂起來。只見刀叢兵海之中,五六匹飛騎如破浪之鮫,也是直往中軍指揮車而來。

崔寧和高重捷二馬當先,韓游環的邠寧假子和皇甫珩的黨項隨從緊隨其後,幾人都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嘶吼著「朔方李懷光援兵已至」、「誅滅叛軍、賊逆休逃」,長刀與馬槊所到之處,叛軍步卒血肉交迸,哭喊一片。

為了攻城,步卒換上的都是長弓,此刻忽遇崔寧騎馬沖陣,便有那鎮定的神射手,也是頗受武器的掣肘,一愣神間已錯過發矢的時機。

指揮大將中,姚濬、張光晟和王翃的反應,都不及奚人李日月快。只見李日月提起陌刀,縱馬而出,試圖攔截崔寧與高重捷。

叛軍紛紛閃開一條路,正盼着他們的主帥之一、這勇猛如煞神的奚人幾刀定乾坤,卻只見斜刺里一支短箭,呼嘯而來,正中李日月胯下戰馬的腦門。戰馬一聲慘鳴,未即刻倒斃,只痛得癲狂起來,劇烈地搖晃着脖子。

李日月本能地試圖穩住馬頭,正喝斥間,眼角餘光感到身側又出現一匹戰馬,恍惚瞥見馬上的鴻翎,他正驚喜,不料馬上騎士突然來抓他的陌刀。大唐陌刀又沉又長,本是步卒對付騎兵的利刃,後來有些騎術了得的大將,在馬上亦能將陌刀用得出神入化。

李日月身為沙場宿將,饒是執掌陌刀如舉手抬足般自然,卻奈何驚變驟起、毫無防備,「呀」地一聲還未喊出,刀柄一震,已脫手而去。

皇甫珩奪得陌刀,怒喝一聲,反轉刀柄。泛著寒光的刀刃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劈將下來,勢大力沉,竟透過戰甲,活活地把李日月劈成兩半。

鮮血噴湧出來,四散濺射,李日月連頭帶肩的半截身子落下馬來,下半截身子還在馬上,伴着那中箭的戰馬顛簸一陣,終於也轟然倒下。

大將在自己軍中被取性命,且死狀如此慘烈,無論是姚濬、張光晟等主帥,還是麾下涇師軍卒,均是驚恐萬分,一時間怔在當場。

崔寧辨出與李日月交手的驍悍騎士,正是皇甫珩,不由暢然大笑,對高重捷道:「老夫本是武將,在長安可真是憋屈夠了,今日定要殺個痛快。」

又回頭對幾名邠寧牙將道:「兒郎們,莫要給你們韓將軍丟人,隨我來!」

言罷,一夾馬腹,虎威更立,刀鋒直指圍着姚濬等人的親隨陣營。

姚濬出兵前,因想着韓游環的朔方鐵騎已被趕回邠寧,頗有些託大,列陣布兵均未想到會有騎兵沖陣,牙兵手中連長矛都未得一具,如何阻得了崔寧等人的所向披靡。

但越馳越勇之際,皇甫珩卻殺開一條血路,向崔寧高喊:「城門要緊,衝殺城下叛軍。」

那廂奉天城上,渾瑊正目眥欲裂,忽見圍城的涇師,中軍大亂,一片哭爹喊娘。他定睛細看,終於確信那是崔寧趕到,不由大笑:「崔僕射,你果然還有當年之勇。」

又疑惑地問一旁的韋皋:「咦,那個騎在馬上但身無片甲的又是誰,怎地也著涇卒服色?」

「那是皇甫將軍。」韋皋目光複雜,沉聲道。

「皇甫將軍?哦對,隨崔僕射出使李懷光的涇師未叛之將。陛下真是有識人之明,敢用此人,果然了得。」

渾瑊本以為今日大勢將傾,自己怕是要殉身城上,此刻峰迴路轉,一時神思起伏,言語彷彿要宣洩情緒般地收不住。

韋皋不再搭話,而是仗劍奔走於城上,高聲呼喝:「眾兒郎且看,朔方援軍已至,賊逆主帥被斬,叛軍旦夕必敗。莫泄了士氣,快快隨我誅殺城下叛軍!」

話音未落,只聽某處城牒一陣歡呼,原來是太子李誦於戰旗之後引弓搭箭,射殺了一名搶上城頭的涇師小頭目。

城上守軍士氣大振,城下叛軍更是陣腳大亂,崔寧、皇甫珩等七騎,如天兵般,左衝右突,長刀落處,莫說推著撞車的士卒,便是剛剛掛上雲梯的勇士也是身首分離。

伴隨着真真假假的「主帥李日月已死」、「主帥張光晟已死」、「朔方援軍趕到」、「邠寧援軍趕到」的喊聲,攻城的涇師軍心動搖,半個時辰前還如狼似虎,此刻竟已現頹勢。

攻勢一緩,守軍便爭取到了時間。一鑊鑊燒開的松脂獸油傾泄而下,將登城的叛軍澆得皮開肉綻,如墮阿鼻地獄。

姚濬回過神來,咬牙跺腳,眼見自己麾下的涇卒如被割的韭菜,不斷折損,氣得吩咐左右:「放箭,放箭,射死崔寧、射死皇甫珩!」又對牙將道:「快去城東把幽州兵調來。」

手下不敢怠慢,指揮長兵開弓對準城門前左突右沖的勁騎。但瓮城之下儘是推車或登城的叛軍步卒,后陣的叛軍放了幾箭后,非但未射中移動迅速的崔寧等,反倒誤傷了自己人。前陣與后陣本就分屬不同營將,此亂一出,各營間不由叫罵起來,更為混亂。

韋皋在城上看得分明,急步奔到瓮城正門之上,高聲喊道:「崔僕射,皇甫將軍,入城,快入城。」

崔寧雖殺敵無數、賺盡威風,終究也是久歷沙場、識得安危的宿將。他見皇甫珩並無戰甲護身,有幾次險中流矢,便抬頭沖城上呼叫:「先將皇甫將軍放進去!」

此時,門前撞車附近的叛軍步卒,死的死,傷的傷。韋皋急令門內刀車後退,吊起城門。

皇甫珩也不再戀戰,正要掣韁入城,忽然發現七騎中只剩了六騎,高重捷不知去向。

他知高重捷乃高振的族兄,今日又是一起拼殺的同袍,自然有所挂念。他掉轉馬頭,跑了幾步,試圖尋找高重捷。就在這頃刻間,叛軍一輛轒轀車後放出一支冷箭,「噗」地一聲穿透皇甫珩的肩胛。

皇甫珩只覺得好像被用力地打了一掌,比疼痛更可怕的是無法挽掣馬韁。

胯下戰馬有點懵,它畢竟是叛軍的成員,沒了騎士的指令,更不會往陌生的奉天城門方向跑,而是返身往叛軍陣營跑。

轒轀車後放箭的涇卒認得皇甫珩,此人本可以再補一箭,卻生了貪心,想要活捉皇甫將軍,便一躍而出,試圖上馬。

樂極生悲,他加官進爵的美夢還未做到高潮,奉天城上一支勁矢正中他的胸口。他驀地僵住,於是被第二支更有準頭的箭射中面門。

韋皋放完箭,正要喝令門下守卒出城去救皇甫珩,崔寧已拍馬追上,並騎時扯回韁繩,道聲:「小子坐穩些,別折在此處!」大臂一揮,生生將皇甫珩的馬拉轉了向。

崔寧用力過猛,兜鍪也震了下來,露出花白的髮髻。此時日頭已偏西,城上守卒見到白髮老將軍捨命救人,逆光而來,雙騎飛塵,猶如天神一般,更漲了士氣,山呼軍號,向叛軍發出更猛烈的反攻。

姚濬心有不甘,還想將幽州兵與自己的涇師合在一處,繼續攻城。

王翃在一旁勸道:「姚帥,你我二人都是追隨朱太尉,哦不,追隨陛下起事的同袍,老夫勸你一句,幽州軍是陛下的嫡系,切莫再於你手中折損。」

姚濬慍怒而無奈,陰森森道:「王僕射,出主意讓我攻城的也是你,現在勸我認栽的也是你。拜你那本事了得的外甥所賜,我還有什麼顏面回梁山見陛下。」

王翃臉皮一松,意味深長道:「是我外甥,也是你的義弟,論來也是你涇原鎮出的將才。不過姚帥莫急,依老夫看來,功臣進了城,好戲往往才開始。」

他剛說完,張光晟縱馬而來,身後跟隨的幾名精兵,抬着一具渾身中箭的屍體。

「鳴金吧姚帥,折了李日月,但好歹也殺了高重捷。咱們回陛下處從長計議。」王翃指著高重捷的屍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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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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