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鼠肉救急

第43章 鼠肉救急

城下硝煙瀰漫、軍士浴血奮戰的白日裏,鐘樓內的宗室貴眷們在蕭妃的威嚴與鎮定下,起碼維持着表面上的平靜寡語。

不過,他們的眼珠子從未離開過那扇高而窄的門。每當內侍進來與蕭妃低聲稟報時,他們就像假寐的貓兒遇到不速而至的獵物般,倏地仰起上半身,凝眸觀察或側耳傾聽,試圖從蕭妃的臉色中得到答案。

鐘樓如此局促昏暗,但仍是延光公主不肯讓出的舞台。她畢竟也是過了四旬的人,一夜折騰是有些受不住的,可她拒絕去休息,而是站在自己的女兒身後,目光犀利地盯着報信者,仿如垂簾聽政的太后。

宋若昭自城下與韋皋和石崇義分別,匆匆趕回鐘樓,驀地撞見煞神似的延光公主,饒是素來處變不驚的她,也是輕輕「呀」了一聲。

倒是延光一見來人是這宋氏,全無此前打照面時藏不住的厭惡憤恨,竟換了溫和些的容色問道:「城上如何?太子如何?」

她唯恐太子有個閃失,自己素來倚仗的這門顯貴姻親便煙消雲散。

若昭回過神來,忙俯身行禮道:「回公主殿下,回蕭妃殿下,臣婦不得登城,未親見太子督戰的情形。但臣婦謹記蕭妃囑託,向韋將軍詢問,得知太子英勇多謀,極為鼓舞士氣。韋將軍令自己的牙將寸步不離太子左右,也是妥帖謹慎的。」

延光鬆了口氣,頷首道:「唔,到了緊要時候,你辦事還算機靈,到底是幕府僚佐教出來的人。」

蕭妃待母親問過癮了,方才向若昭開口道:「地道之事如何?」

若昭輕聲道:「韋將軍心如明鏡,石將軍熟稔地下情形,他們已命精卒將松脂和干透的馬糞運入雲車下的隧穴中,還排布了麻繩做引。道中那些木架一旦拆除,土面沒了支撐,不出幾個時辰,雲車應當就會巨輪深陷、推動不得,石將軍便會令人點燃火物。」

蕭妃喜而展顏:「妙極,火勢自下而起,那雲車如何避得。」

她得知丈夫安然,若昭的建議又如此迅速地得以執行,雖然戰局還不明朗,總算是兩個好消息。

只是,繼而,她與若昭都陷入了更焦灼的等待中,萬一韋將軍的火力頂不住,雲車在深陷前就搭上了城牆,或者雖然雲車被絆住、火卻沒有燃起來,接下來的境況是否仍然兇險,整個宗室該何去何從,是否真的要如喪家之犬般從鐘樓地室刨掘逃亡……

女子出於護崽的天性,總是將處境判斷得兇險許多,對未來也多一層悲觀的聯想。因這份警惕擔憂帶來的共鳴,令蕭妃與若昭越發惺惺相惜起來。蕭妃執起若昭的手,以幾不可聞的聲音道:「到了這番地步仍難逃城破之噩的話,你務必記得本宮所託。」

蕭妃頓了頓,又道:「若被擄去吐蕃,你也莫存了玉石俱焚之念,活着便有迴轉之機。」

若昭聽了,憐意頓生。兩位皇孫雖不是蕭妃所出,但她既對太子無鸞鳳之情、便也對王良娣無醋恨之意。若昭從淳兒對蕭妃的信任依賴,可以看出蕭妃平素是善待王良娣與李淳母子的。她希望天家血脈能安然,臨危四顧,只能託付若昭與阿眉,偏阿眉卻是個吐蕃人。蕭妃這二十幾年的歲月,似乎都在一些亂糟糟的關係中度過,便沒有可以不管不顧的時候。

王妃永遠是一副不給人施壓的面容,若昭卻覺得她已累到極致。

好在她二人只在煎熬中度過了一個白晝,便如溺水之人終於抓住一塊漂浮的木板,等來了捷報。

日落時分的戰況訊息,再由內侍輾轉傳至鐘樓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但云車傾覆、敵軍潰退的捷報,比任何光明都更能讓眾人內心一亮。

蕭妃行止極為端莊,雖喜色鮮明,也只摟着李淳安慰。她母親延光就沒那麼壓抑驚喜慶幸之情,亮出嗓門對着外孫李淳道:「淳兒,你父王真是不負太子之尊,指揮着外頭的將軍們,打了個大勝仗!」

若昭縮在牆角陰影中,心道「成了,真的成了」。她有自知之明,不好湊入宗室成員的慶喜中,但石頭落地的感覺如飲甘醴,令她不由去看阿眉,想分享自己的歡欣。

此地,只有阿眉可以讓她不那麼拘謹地對視。

阿眉卻是心緒複雜的。

早間宋若昭拉着石崇義在蕭妃跟前說了好一陣話,阿眉便料知她要去找韋皋。看來這宋氏也好,韋皋也好,黨項人也好,各有幾分本事,在這危城將傾之際,竟將洶洶而來的叛軍算計了。

阿眉在腦海中猜測了一番韋皋面對宋若昭時的眼神。當初韋皋在山谷里救下她們,阿眉便看出這中年將軍對宋若昭有幾分古怪。她只道是久居營田之地、鮮有鶯燕的男子見色起意,後來漸漸覺得不是如此簡單。

阿眉盤桓長安酒肆既久,觀察過多少男子的眼神,這韋將軍的眼神分明有一絲留了心的珍惜與敬重。阿眉原本不知原委,後來從若昭的隻言片語中探知這二人大約原就相識,不過她也懶得多打問。她只是略帶自嘲地暗想,就算韋宋二人之間並無淵源,因宋若昭是中原女子,韋將軍對她也必不會對一個西蕃胡人那樣冷傲厭棄。

思及此,阿眉雖然面上也是如釋重負的表情、疲憊但帶着笑意回應若昭的目光,內心深處那異樣的不忿卻是較前些時日更濃烈了。

她幻想了一劑能治癒這壓抑自卑的葯,那便是假以時日,比韋皋權勢高得多的中原唐人,會向她求助。

這樣說來,危城之難暫得緩解,也是阿眉與若昭殊途同歸之喜。阿眉希望李唐天家能在奉天再殘喘得久一些,卻無法回到區區百里之外的長安。如此,她阿眉才能說動德宗,效仿前朝那些帝君,將目光投往與回紇類似的中原人心中的邊患之地——吐蕃。

然而,這些城中困獸們還未高興幾個時辰,便傳來了一個自亂陣腳的壞消息——奉天縣令裴敬,並一些品階較低、無家眷隨行的官吏,大約以為旦夕之間便會城破,竟趁著戰事紛亂,帶上儲備於縣衙的糗糧野菜,從另一些剛剛竣工的地道跑了。

奉天城中本已糧儲告急、蒿草難尋,韓游環敗走邠寧,一時半會無法再從梁山接濟一些軍糧,這個節骨眼上,裴敬等官吏的悖行,使得宗室成員又陷入了新的惶恐。

一位郡主嗚咽道:「我聽說,當年張巡守睢陽,叛軍圍城數月,城中糧草枯竭,張巡將他的小妾殺了,分給將士們吃。」

她的言論倏然引發了其他幾位地位不高的宗室成員的恐懼。在長安的生活,多少已讓這些女子明白,李姓並不必然帶來坐享其成的福祉,得看與聖人的親疏遠近。眼下德宗直系一脈的肚子、城頭上那些孔武忠誠的勇士的肚子,是最該被填飽的,若圍城再久一些,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場面登時又陷入了悲悲戚戚的混亂,縱然那延光老公主的呼喝,也是止不住了。

阿眉瞟了一眼因心神疲憊而有些恍惚的、似乎無法對新的險情作出反應的宋若昭,輕輕地站起來,稍事整理自己皺巴巴的灰葛衣褲,走到蕭妃跟前,福禮后說了些什麼。

蕭妃喚來自己信任的兩名內侍,隨阿眉快步離開鐘樓。

阿眉回到了劉宅。

裴縣令臨陣脫逃,手下的劉主簿大約因為老實,倒仍如老牛般穿梭於奉天城,恪盡職守地為德宗內侍霍仙鳴辦事。他的妻氏自然也膽戰心驚地困坐破舊茅屋中,直至見到阿眉帶人前來……

約莫三兩柱香的工夫,幾人便回到鐘樓,並劉主簿的老妻,每人抱着不小的布包。

不出宋若昭所料,阿眉拿來的,果然是她倆積攢了月余的鼠肉乾和白蒿野菜。劉妻還獻上一袋陳年的粟米,雖氣味不大好聞,總也是聊勝於無。

阿眉不卑不亢,奏稟蕭妃可用這些物什加了雪水冰凌熬煮粥湯,以自己的估算,每日一頓,當可支撐這二十來人三日左右。

此時皇長孫李淳餓得哭起來。他的幼弟,李誦與故王良娣次子李綰,算來不過剛滿月,則似乎連哭的氣力都全無半分。蕭妃好容易在奉天城尋來的哺乳婦人,也是餓了兩天一夜,胸前乾癟,李綰吸不到**,先頭還吵鬧,眼下只昏睡在乳娘懷裏。

蕭妃如遇天降奇兵,忙吩咐內侍先撥了一份應急之食送往德宗與兩位貴妃的行邸,餘下食材分作五份,就近尋了民宅灶頭,將一份鼠肉野菜和些許粟米混合著煮成稀粥,分給饑饉落魄已極的貴胄宗親。

曾經鐘鳴鼎食、錦帛絢爛、離不得熏香的皇親國戚們,何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衣衫單薄,渾身散發着臭味,卻無比小心地捧著以前連自己豢養的犬鳥都不會用到的粗陋陶盆,顧不得燙了口舌,狼吞虎咽地將粥食吃下肚去。

那老鼠雖在做成肉乾前已被阿眉割掉了腦袋與尾巴,又被內侍們撕碎,看不出原型,但眾人皆知這定然不是什麼潔凈的家牲之肉。只是餓到了這個當口,哪裏還顧得刨根問底,人人只覺落肚的湯粥肉香四溢,還帶着清雅怡人的菜蔬之氣。

唐安公主的駙馬韋宥,那般謫仙似的貴公子,此刻也已全不講究斯文。沒有割箸,韋宥便拿手撈了些肉菜稠米,勻到妻子唐安和幼女的盆中,自己則將剩下的湯水一飲而盡。他將陶盆對着鐘樓窗欞亮光處查看,發現尚有菜齏粘於盆壁上,忙湊上舌頭,細細舔舐乾淨。

「宋阿姊。」阿眉輕喚一聲,端給宋若昭一碗稀粥。

若昭不知自己是怎麼了,明明方才餓得能吞下一頭牛,明明聞得到阿眉手裏這盆中真切的食物香氣,此刻竟完全吃不下。

她看到,無論蕭妃還是唐安夫婦,還有不可一世的延光公主,也許他們的動作還保持着已經深入骨髓的優雅,但眼中那對於丁點殘食的貪婪,那吃完粥食后完全不盡意的失落,已徹底讓他們從神壇跌落下來。

那也是整個大唐的跌落。

宋若昭接過阿眉的陶盆,抵在自己的額頭。熱乎乎的感覺,像母親對稚兒的撫摸。她有了器物的遮擋,可以不再故作鎮靜地目睹這般場面,也可以任自己的淚水滾滾而下。

阿眉靜靜地立着,目不轉睛地看到若昭的淚滴如雨點,落在積了一層薄灰的地面上。一個印子,又一個印子。

這位曾經的長安胡婢,如今周知身份的吐蕃公主,內心暢快極了。

她當然明白宋若昭為何如此悲哀,她也更明白自己為何如此歡愉。老天真是有意思,令人間如此混亂而無情。

城外,那雲車上的血肉之軀,雖是叛軍,卻亦是多少尋常人家的子侄至親,是多少女郎的深閨夢裏人,就這樣在同胞的計策中以極為痛苦的方式死去,在熊熊大火中灰飛煙滅。而眼前這些李唐血脈,雖靠她阿眉當初未雨綢繆的一點準備,不至於今日即成餓殍,卻也已尊嚴掃地、全無體面。

這些人,縱然不久后能回到長安,看到繁華街市的車水馬龍,看到大明宮的巍峨華美,然後想起奉天城內的境遇,想起他們曾為了活下來,吃過連五坊鷹犬都斷然不會吃的食物,他們的心還能再次登臨李唐天家那高高在上的神壇嗎?

阿眉感到,在此情此境,她終於與上蒼握手言和。是的,上蒼從來沒有饒恕過誰,上蒼並不獨獨對她阿眉是刻薄寡恩的。

宋若昭在陶碗的掩護下哭夠了,抬起視線,看到阿眉臉上陰晴不定的神情。若昭對這女子原本若有若無的恐懼,又清晰了些。

若昭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而皇甫珩一定會在結束之前,趕到她身邊。

她努力用一些無比憧憬的畫面,來消弭自己落入低谷的情緒。那些她以想像之筆描摹的畫面中,父親從澤潞宅中走出來,笑盈盈地看着皇甫珩隨若昭歸寧返家。父親與珩郎在窗下慢酌淺飲,說着若昭幼年的一些趣事。畫面一轉,又成了皇甫珩執着她的手,去邠寧見過婆母,珩母溫和典雅,竟有些像自己記憶中母親的模樣。甚至,其後的一些幻象中,出現了肥白討喜的稚兒,藕節般的小手無比信任地牽着她,她的珩郎則搖著竹木鳩車在幾步外逗她們母子。

都會過去的。若昭相信,皇甫珩、崔寧、李懷光一定在舉兵奔來的路上,奉天之圍指日可解。這場建中四年歲末的大難,終將了結,大唐帝國的巨輪又會回到原本的坦途中。

屆時,太子夫婦、延光公主、韋皋、王叔文、阿眉,這些人不會再與她有何糾葛。她宋若昭在這場涇師之變與奉天之難中,唯一的收穫,就是能相伴一生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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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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