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言情言利

第34章 言情言利

凜冬,不到五更時分,韋皋下令城卒啟開半門。

隱約的天光下,崔寧與皇甫珩,並兩名由城傍蕃兵營頭領石崇義挑選的黨項精壯漢子,收韁立馬於門下。

韋皋的牙兵上前,往四匹馬上又掛了鼓鼓囊囊的糗糧袋。崔寧笑道:「城武,老夫當年在蜀地時,自詡身家百萬貫,比浙東西的韓滉還富上三分,不曾想,有朝一日還要靠你這隴州邊軍接濟口糧。」

韋皋還禮:「泰山大人赴蜀地接任后,常說西蜀各道,若非崔僕射多年經營,何得如此平寧富庶。」

崔寧笑得越發大聲:「唔,張延賞這話倒說得還有些良心。可惜,老夫給大唐賣了大半輩子命,送了多少財賦,還不是回來做個閑散相公。」

韋皋在昏暗中眉頭一蹙,心道:「崔僕射啊崔僕射,你若有一天栽在朝中敵黨之手,也只能怪你自己管不住這張惹禍的嘴。」

他又看了看皇甫珩,這新婚郎君仍是一副沉穩惜言的模樣,只在馬上向自己拱手告辭。

韋皋明白,說了一句「皇甫將軍放心,韋某待君歸城復命」,他將「放心」二字說得特別重一些。皇甫珩將拳頭拍向自己的左胸,這是黨項蕃落常用的語言。

人馬出城,趁著晦色向東疾馳遠去后,韋皋仍站在原地。

隨着晨曦將至,天空中星辰的光輝也漸漸顯得微不足道。韋皋仰望這半個時辰前還星河燦爛的蒼穹,又辨別着天際一片越來越清晰的彤雲,感慨這古往今來諸多風流人物,命途也不過如這星辰般,明滅不定。

刺骨的朔風吹來,沉思中的韋皋打了個寒顫,目光投到了把守城門的兵卒身上。他是個急事臨頭依然多慮一步的將領,又本是營田判官,因此從隴州拔師之時,已令所部帶足糧食和冬衣。但眼前城卒中的一人,卻隻身着單衣,在嚴寒中蜷縮著身子,狼狽不堪。

韋皋踱過去,問道:「你的冬袍呢?」

那城卒是個不過十五六歲的隴州少年,不知因為凍僵了還是嚇傻了,竟結舌不語。一旁年長些的同伴忙上前回話:「回韋將軍,前幾日,令狐將軍手下的禁軍子弟,因無禦寒衣褲,趁咱們隴州小兒郎出行落單之時,扒走了他的冬袍。」

「竟有此事?」韋皋道。

「小的哪敢渾說。那些子弟還叫着,韋將軍在聖上跟前拍了胸脯說能弄來軍資用度,他們既然是天子禁軍,缺什麼只管問咱們隴州營來拿便是。小的們因想着將軍嚴禁吾等與禁軍有鬥毆之事發生,便生生咽下了這口氣。」

韋皋頷首,吩咐身邊牙兵:「將我帳里袍子給這小郎。」

兩名城卒忙附身道謝,韋皋擺擺手:「好生值事,莫給本將丟臉便是。」

搶劫隴州兵衣物的令狐建所部,乃右龍武軍見習子弟。大唐禁宮,北為皇帝所居、南為三省六部辦公之處,因此北邊的宿衛尤為重要。北衙禁軍歷經數代帝王營建,至玄宗開元二十七年,已形成左右羽林、左右龍武四支禁軍,其中,脫胎於「萬騎」左右營的左右龍武軍,由赫赫有名的陳玄禮統領。安史之亂中,羽林、龍武軍力受損嚴重,肅宗皇帝於是又建立了左右神武軍。至此,大唐北衙六軍建制完畢。

然而時移事異,到了德宗朝,北衙禁軍的宿衛職責,實際上已由神策軍取代。德宗花了老鼻子力氣削藩,為了遏制和平叛,把神策軍李晟等部派往東邊,長安城內的神策軍力量日漸空虛。

時任神策軍使的白志貞,罔顧德宗信任,盡招徠了些城中紈絝子弟或沽販之徒,導致涇師之變當日,長安城內的神策軍竟無一人前來救駕。

對於當日正在城外操練新兵的右龍武軍軍使令狐建來講,這真是天降饅頭狗造化。令狐建手下搜搜刮刮不到五百人,但臨時護駕也是綽綽有餘。德宗一行原本只有太子李誦、普王李誼和百餘名宦官護衛,驟然被令狐建迎到,半路又遇到郭子儀兒子郭曙帶着家丁加入,終得安然奔入奉天城。

經此一役,令狐建可謂居功至偉,雖然守城不行,但在德宗心中的信臣地位已牢不可破。

韋皋畢竟在長安做了多年御史,善於探察天子心思。他也看到,令狐建着實是宦場老手,這些時日居功不驕,且不論在李萬之事上裝聾作啞,便是對他韋皋,也是恭敬配合,適時在德宗跟前美言,贊他治軍有方、城防嚴密。

故此,底下軍卒起爭,在鬧到不可開交之前,韋皋斷不會為些許小事去找令狐將軍。

然而,此事引發了韋皋另一層的焦急。冬至近在眼前,越是寒冬,人越是需要充足的衣食,但岳父張延賞的軍資仍未見跡象,這奉天城除了安防,恐怕物資供給是更為嚴峻的問題。

韋皋也不是沒有想過,是否趁著姚濬按兵不動之際,偷偷護衛德宗等宗室成員西幸,換個富庶些的州縣避難。

不過他立刻就覺得自己這想法有些愚蠢,最好提都不要提。玄宗皇帝當年若不是一路逃到了成都,太子李亨怎有機會在靈武繼位?時下德宗正是盛年,必定更為忌諱此舉。

韋皋在清晨空曠的街道上驅馬緩行,思索著千頭萬緒的諸事,直到被二人攔住馬首。

是宋若昭,身後跟着從涇州來投的黨項人首領石崇義。

雖初為人婦,若昭只是換了髮髻的梳法,通身依舊是簡樸的裙裳。但即便荊釵布裙,仍掩不住新嫁娘面上那瑩潤的桃花色,映着晨曦,令這張素來清素雅白的面龐,有一種陌生的嬌艷動人。

宋若昭既已成了皇甫珩的妻室,韋皋倒覺得沒有了心結,翻身下馬,坦然地盯着她的雙眸道:「皇甫夫人,何事?」

若昭行禮道:「韋將軍,妾是女子,不便前往軍帳求見。但有一件或許緊要之事,不得不說與將軍。將軍數日前可是因怕巨木樑柱落入叛軍之手、派人將城外玉明寺燒了?」

韋皋點頭。

若昭道:「將軍可曾想過,若局勢一時難有起色、天家繼續困於城中,萬一叛軍從別處造了雲車鵝臂,如何是好?」

韋皋一愣,示意若昭繼續說。

「朱泚眼下篡據長安,長安城中多能工巧匠,上元節造得摩天燈樓都不在話下,只怕於這攻城車械上觸類旁通。前幾日,妾聽夫君說起當年李光弼以地道大破史思明叛軍之事,便揣測,能陷千軍萬馬,必能陷萬鈞機車,是否奉天城的城防事宜,也可考慮此計。」

她說完,看向身旁的石崇義。

石崇義省得,忙向韋皋作揖,道:「稟大將軍,吾黨項人在涇原時,各部落因常受吐蕃鐵騎劫掠侵擾,有時便想了挖陷阱的法子。這幾日末將察看了這奉天內外的土質,與涇州相似,若將軍需要掘土築隧,吾等可助將軍一臂之力。」

韋皋細細琢磨他們的話,覺得頗有啟發。他在隴州,雖也經歷了幾次防秋的硬仗,但邊鄙之地,來犯的敵軍又是吐蕃人,甚少懂得攻城。因此韋皋對於守城,想到的也只有城上放箭澆油、城下刀車堵門。渾鹼到來后,出於對前輩將領的敬重之儀,韋皋第一時間請渾公巡防,聽起來這位出身鐵勒部的名將也是擅長騎兵佈陣,並未對奉天城防提出加強之處。

韋皋當下向宋若昭道謝,並邀石崇義隨自己回營細細商議。

若昭告辭回身之際,韋皋溫言道:「方才我送皇甫將軍出城東行,彥明托我照看夫人,在他凱旋之前,夫人若有難處,請知會我。」

若昭嘴角一抿,笑意上涌。有一瞬間,她在猶豫是否告訴韋皋,那段關於「長江豈無魚書至」的舊事,但想到目下這局勢似乎令人全無談詩論辭的心情,終究作罷。

韋皋猜不到若昭所想,但她的笑容明顯與客套的答謝不一樣,明顯是信任無隙的,這令韋皋覺得心頭一暖。

皇甫珩走後,宋若昭從奉天官驛搬回了劉主簿家中,畢竟寄住在有女眷的家庭,更為方便些,離那惡夢般的延光公主的邸舍也遠上許多。

更重要的是,唐安公主身體康復,阿眉也回到了劉宅。被困危城的日子,若昭需要有人作伴。

阿眉與若昭談起韋駙馬與唐安的鶼鰈情深。她在長安胡肆的歲月,看到的多是對女子渾無半分敬重之意的男子,她實在對唐人男子無甚好感。直到此番她真實地旁觀了駙馬與公主的日常,看到那風度翩翩的高門公子,對自己的妻子如此緊張、體貼、摯愛,並且這並非全由於唐安尊貴的身份,因為唐安也對駙馬報以同樣的刻骨依賴。

若昭能感到,阿眉的言語間透露出嚮往。她也許自己都未意識到,她在說起這些時,語氣中又柔軟又明媚的味道,好像春和景明之日,長安東郊曲江池畔,綠柳才黃半未勻,輕巧的微風拂過。

但若昭不敢予以直接的建議。阿眉的強硬的自尊,不論她是否公開自己贊普之女的身份,都明擺在那裏。

她只能小心地試探:「阿眉,你可覺得,王侍讀和韋駙馬,瞧著竟有幾分像?」

阿眉一怔,笑道:「倒真是。」

「你看,我們唐人男子,模樣好、性子也好的,並不難尋,王侍讀就不錯,一向對你那般照拂。」

阿眉何等聰明,聽出弦外之音:「我不喜文士,只愛武將。」

忽然覺得有些怪異,補充道:「便是武將,也無人能及我的尋郎,他既已不在,我就算一時斷了尋死的念頭,也不會去隨旁人。」

若昭不敢再接腔,兀自低頭,撫摸著皇甫珩所贈匕首的刀鞘。

阿眉見若昭這般,口氣和緩下來:「我也知阿姊盼我早日另有情歸之所。但世間男女,若能如阿姊和皇甫將軍那般一見鍾情、順遂結緣,固然頂好,若無這等天賜福分,便也絕不可將就。像我這般識得相思百味苦的人,怕是更難再遇佳緣了。」

若昭頷首。自己從前在潞州時的堅持,何嘗不是阿眉所言。

須臾,阿眉岔開話題,道:「皇甫將軍此番東行,去朔方節度使李懷光處,是聖上急求援軍吧?」

「正是。」

「其實援軍不只東邊有,也不是只能求唐人。」

若昭不解,怔忡地看着阿眉。

阿眉起身,透過窗欞望向高遠的碧空。

「阿姊不是同我說過,當年安史之亂,大唐就向回紇借過兵。如今平這朱泚叛亂,大唐怎地不能向我們吐蕃借兵呢?」

若昭瞪大了眼睛。

阿眉回身淺笑:「阿姊所說當年陝州之辱的故事,加之我直陳身份后、聖上的寬宥,這些時日我便在想,非我族類又如何,未必不能同心,同為唐人又如何,那朱泚也是唐人,還不是照樣將十王宅的李唐宗室殺了個乾淨?」

若昭無從反駁,也覺得不應表現出反駁的意圖。眼前這女子,是胡女阿眉,也是贊普的五公主丹布珠。她宋若昭能說什麼呢,難道義正詞嚴地說「吐蕃覬覦安西四鎮、阻隔我大唐與西域、年年犯我隴右夏綏邠寧涇原,我大唐怎可向吐蕃借兵」?

這是第一次,若昭意識到了自己與阿眉之間,其實是有一些微妙的立場隔閡的。

但阿眉越說越興奮:「阿姊,若你夫君鎩羽而歸,不如我去和聖上奏稟,讓他隨我去邏些城,討上一萬鐵騎,殺去長安捉了那朱泚獻給聖上?」

「為何是我夫君去借兵?」

「他不是涇師之人嗎,若能將功補過,阿姊也不必擔驚受怕。」

「吐蕃鐵騎進了長安還肯出來?」

阿眉大笑:「阿姊,我們吐蕃人最是實在,若大唐多給些河西隴右的土地,再賞賜些財帛給他們,長安有何留戀之處?」

若昭心頭一凜。她往日只道阿眉經歷可憐又心氣孤高,不曾想她的頭腦盤算起兩國交易來,竟是無師自通般隱隱透著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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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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