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身在迷霧遮望眼

第296章 身在迷霧遮望眼

長安人的記憶中,廣德元年的十月,吐蕃軍入侵長安是刻骨銘心的。

因而,二十餘年後這個同樣風聲鶴唳的初秋,突然從鹽州傳來的捷報,足以令朝野震動歡欣,士農工商皆奔走相慶。

莫說是奉天、咸陽這樣的京畿最後屏障,就連邠寧、涇原、鳳翔的防線圈都沒摸到,吐蕃人直接在禦敵最沒有希望的鹽州城,不僅遇到了頑強的抵抗,而且最終被馳援的唐軍殲滅數千人。

如果說人們最初在聽說河東軍西征的元帥由太子換成普王時,還不免驚詫與怔忡,那麼當神秘主義的星徵分析,從深宮一點點化解為販夫走卒亦能明白的飛語傳向市井,再由這種盤旋飛語烘托出普王首戰凱旋的消息時,驚詫與怔忡又幾乎立刻轉為喝彩。

對於太子的公平,應當讓位於國家利益,正如從前多少西行或者北上和親的宗室女的幸福,也應當讓位於國家利益。

越是遠離權力核心的小官和草民,越是熱衷於像老手一樣談論政治。他們自以為是地將眼下情形與興元元年的武亭川一役聯繫起來,作恍然大悟狀,感慨聖主的英名、普王的智慧。而安西軍,如一面素來滿足愛國者悲壯情結的旗幟,再度閃亮登場所掀起的英雄主義,足夠投喂各個階層的長安人。

長安城街東,中書舍人陸贄府。

李泌在門口下車后,由陸府家僕引入後院書齋。

李泌以中書侍郎入閣,陸贄如今算是他的直接下屬,老少二人從前伴駕時彼此交誼甚厚,亦不是什麼秘密。所以,自從李泌回京拜相,下朝之後,李府與陸府間常有走動,倒沒有什麼忌諱。

此刻,等在書齋中的,除了主人,還有一男一女兩人。

雖然陸贄的心腹家奴去請李泌時,已約略道出了點滴緣由,但一眼看到女子的面目時,李泌還是神色微動。

「李公。」阿眉低着頭向李泌行禮,口氣是晚輩分寸的溫謙。

李泌是第二次見到這位吐蕃公主。頭一次打交道時,她大鬧朝堂討要安西北庭,還誣毀韋皋與宋氏有染。太過憤怒的感受,沉積為頑固的記憶,令李泌即使有了陸贄的鋪墊,亦無法立刻完全心平氣和地與她交談。

李泌於是看向她身邊那個臉上傷痕纍纍的男子。

陸贄道:「這便是城武從南詔清平官鄭公處接到成都的蒙將軍。蒙將軍曾入質邏些城,與公主殿下將結連理,卻因蒙相國欲與鄭公說服南詔王歸附大唐,而……所幸蒙將軍逃過一劫,終得與公主團聚。」

蒙尋無法像阿眉那樣自如地控制面部表情,李泌只能從他未受傷的眼睛裏,從那淺棕色的瞳仁中,閱讀到他的情緒。

他們倆人都已經沒有了異國貴族面對大唐權臣時的常見態度,無論是仇怨、謙恭還是有所圖,他們只剩下專註,對於一件陰謀的行進方向予以探尋的專註。

李泌道:「蒙將軍,我相信韋節度的識人之明。可是公主,你說你自皇甫夫人處來,又有何憑證呢?」

阿眉辨出李泌的口吻沒有什麼敵意,遂仍淡淡道:「李公,夫人說,水英白雲羹,李公一定記得。」

李泌一怔,感慨上涌。

當初去那簡樸的小院中赴宴,看到摯友皇甫惟明的後輩英姿勃發,夫人宋氏又性格端靜、見識不俗,他李泌是多麼為已在泉下的老友高興。三人飲著水英白雲羹暢談招募京畿胡人編入神策軍,以及在邊鎮恢復府兵制,如今想來,恍如隔世。

「皇甫珩,確有投靠普王、起兵謀叛的跡象?」

李泌這句話,是在問阿眉,也是在問陸贄。

阿眉瞧了陸贄一眼,陸贄嘆口氣:「好在皇甫夫人是個清醒的官眷,她被迫隨行往奉天時,密遣世仆帶來與我聯絡的那個胡姬,亦在一點點套普王家奴王增的話。」

李泌越發悵然,只是他一代謀臣臨危拜相,亦知事到如今沉湎於故人之誼不可取,當務之急乃應對普王的逆行。

「宮中政變?」李泌喃喃道,「李誼眼下確實執掌了河東軍,但藩王領的方鎮軍旅,連長安城的門都不許進,何況是大明宮的丹鳳門?大明宮中,南衙金吾衛里,城武從前提攜的人已掌要職,他們皆未發現異樣。北司禁軍,神策、羽林、龍武三軍倒是越來越由宦官掌權,但就算王希遷是普王的人,霍仙鳴負責的禁軍數目遠多於王希遷。霍仙鳴是聖主還在少陽院時就跟着的老奴,如今算得宦官里權焰甚熾,與當年玄宗皇帝時的高將軍(高力士)幾無二樣,霍仙鳴沒有理由去投普王。」

阿眉道:「皇甫夫人亦只是猜測,她不願由吾等救出奉天回澤潞,就是仍想留在皇甫珩身邊探察要害。此番幫助吾等見到夫人的商團頭領也是個可信的,帶着我和蒙尋來長安前,留下兩名唐人夥計在奉天城,若夫人發現關節所在,可遣他們報訊。」

「那,公主與蒙將軍,接下來作何打算?」李泌問道。

「李誼在武亭川戕害無辜的蕃軍,我想在長安,看普王計敗。」

阿眉說得剋制但堅決。只有蒙尋知道,對於受人之託的另一樁事,阿眉並不會向李泌與陸贄和盤托出。

李泌點頭,又將在紫宸殿御前看到的鹽州捷報仔細說了。

阿眉滿臉疑云:「吾吐蕃軍夏秋時節寇塞,鹽州確實常常成為目標。但去歲末因為分兵而受李晟、韓游環重創的教訓還在,照理,大論(尚結贊)既然召集了三萬大軍,就算遣庸奴為前驅,亦會在周圍布下重兵,游奕探騎更是撒得廣。尤其,靈州本就在鹽州以北,靈州的守將杜希全乃一鎮虎帥,為防靈州救援鹽州,大論應在靈鹽間駐紮餘下的精銳,阻斷鹽州北邊的求援之路。若依報捷露布所言,李誼竟能帶着河東軍與安西軍自北而南長途馳援,卻未被我蕃軍發現,實在是匪夷所思。」

蒙尋道:「對呀,此前薛娘子和皇甫夫人,都說起過,普王可是通過那個叫李升的鹽州司馬,與尚結贊勾謀,以圖借吐蕃軍助其謀叛。既如此,李誼又怎會突然翻臉不認人,馬踏蕃營?」

恰在此時,陸家的老僕急急入報。

「阿郎,門外有個女胡,說是西市銀器坊的,要事求見阿郎。」

陸贄一驚。

塔娜?難道是她終於套出了什麼,乃至不怕風險、直接闖來府上?

……

成都太城。

韋皋亦聽到了鹽州大捷的飛訊。

他直覺,不能再持觀望態度了。如果普王志不在奪儲、而在篡位,那麼眼下與他相關的勝利,一定是蹊蹺的,是陰謀的前一步而已。

然而,就在韋皋準備派遣韋雲入京,以巡察劍南西川進奏院的名義,暗中拜訪金吾衛時,一個不速之客卻現身成都。

宦官竇文場。

「韋公,老奴此番來,乃為聖主傳話,有一趟辛苦差事,又要勞煩韋公辦了。」

只有二人的廳室中,竇文場低聲的吩咐伴着搖曳忽閃的燈燭,令韋皋越聽越覺得震驚。

竇文場所說的每個字,他都聽清了,也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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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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