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浮雲一別仍少年

第287章 浮雲一別仍少年

這個季節對於晝夜趕路的人是照應的。

鬱鬱蔥蔥的林木遮掩,以及夜晚可以露宿的溫度,令薛濤、蒙尋和阿眉的東行,不算艱險。

一路上,薛濤保持了慣有的安靜,彷彿她只是這對情人身畔,吹過的一陣風,飛過的一隻鳥,飄過的一縷夏花芬芳。她與他們並不陌生但也談不上共過患難的交情,反倒令她的存在,顯得不那麼局促。

大部分時間,蒙尋與阿眉使用吐蕃語交談。薛濤雖然聽不懂,在有些場景中,大致可以猜測,他們在談論涇河的水位,小路與官道的距離,奉天城的準確方向,以及馬匹是否跑得過於勞累。

他們似乎避免再去回憶和討論往事,而是心照不宣地進入一種與普通的趕路人沒有分別的狀態。

唐蕃之間剛剛經歷了一個足以令後世史家大書特書、作出各種猜測描寫的回合,兩大國正處於短暫的靜默期,彼此都在全神貫注地籌劃着爆發的方式與程度。

蒙尋和阿眉亦類似這般,在恍如隔世的重逢后,需要決定今後的人生走向。很顯然,他們之間是有微妙的分歧的。薛濤看出了這一點,關於解救若昭的提議,恰好為他們提供了一個緩衝與思考的機會。

有一天,在涇水邊,白晝凶戾的烈日已薄西山,晚霞的光輝映着清而緩的河水,使得這一段涇河,成為比太陽友好得多的光源,在漸漸合攏的暮色中,散發着純美和寧謐的氣息,分外取悅人心。

在晚風裏,阿眉坐到薛濤身邊。

她望着在河邊為馬匹洗梳毛髮的蒙尋,對薛濤道:「你信不信,倘若蒙尋執意不肯與我去金川,倘若他為你們的韋節帥效力,接着又有一日成為南詔再歸大唐的功臣,我也許就和那牢籠中的宋氏,並沒區別。」

薛濤道:「我信,也不信。人心偏差半分,他給自己和身邊人帶來的路途,便會不一樣。更何況,你也可以選擇自己的路。殿下,濤比你弱小許多,但如今亦不能說,活得有多可憐。」

阿眉瞥了她一眼,沉默半晌,道:「不可憐就好。我願,可憐人能少一些,故而答允你,去奉天城試試,能否有本事將她帶出來。」

薛濤淡淡道:「殿下,在濤看來,皇甫夫人亦不算可憐。她竟然還能輾轉地將一鱗半爪的消息帶給可靠的朋友,她即使已被自己的丈夫束住了手腳,其實也並沒有真的成為行屍走肉。」

阿眉抿了抿嘴角,似在自語:「是吶,不容易。畢竟故人一場,便去奉天城,看看她。」

她想了想,又對薛濤道:「你不做韋皋的宅中妻妾,卻為他這般南來北往地跑腿,也頗為有趣。不過,我在你們韋雲將軍跟前一問三不知,並非因為厭惡你的韋大帥,而是,你們所說的普王謀反之計,我確實不知。」

薛濤點點頭:「殿下,我相信你,若你真是知情人,恐怕尚結贊亦不會輕易地縱你流亡。況且,我並不覺得白跑平涼這一趟。你與蒙將軍終得見面,至少教我歡喜,老天也有仁善的時候。」

阿眉聽她說得懇切,驀然覺得一顆心好像柔軟了三分。

少女簡練而低婉的祝福,就像身邊淙淙歌唱的流水,表達着天地之靈與人心之靈的善意。

當自己的心停止了抽泣,也尚未聽到鄰人的哭泣,阿眉感慨,這樣的時刻或許比佛國梵音更能撫平傷痕。

當他們沿着涇河走到第六天時,終於經過了邠州這座大城池。離奉天城已經非常近,當年朱泚之亂中,天子倉惶出逃到奉天城,緊隨着韋皋的隴州軍趕到奉天勤王的,就是邠州的韓游環。

在離開涇河、折向正南方向的奉天城時,薛濤提議回到官道上。這裏已是京畿,驛道上人馬絡繹不絕,混在其中反而不那麼扎眼。

看起來,唐蕃間必然要開戰的情勢,並未影響到商旅的火熱的逐利之心。六七月本就是絲路最好走的季節,從邠州到奉天之間,隔不了幾百步,就能看到一個規模或大或小的商隊。驕陽的暴晒,令整條官道散發着人體的汗味,以及牛馬駱駝糞便的臭味。

但,莫說商人與庶民,就連往來傳訊的官驛騎士,即使偶然會被過於密集并行的商隊稍稍阻擋了速度,對這些味道亦不排斥。

汗水與糞便的味道,總好過戰爭中血的腥味,和人肉被燒灼的焦臭味,以及戰後瀰漫的腐屍味。

彷彿為了強調儘快交易的必要性,有些商人在樹蔭下歇息時,會以誇張的語氣談論起,聽說吐蕃人的游騎已經出現在好峙,那是西距奉天城不到百里的地方,說不定這一次,大唐的天子又要像他父親當年那樣,在吐蕃人兵臨西京城下之前,就往東邊跑了呢。

年老的商人在擔憂戰事會令賺錢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時,他們年輕的後代則亮着嗓子高談闊論道,祖父啊,你們莫忘了,在我們的草原上,狼吃羊是永恆的法則,狼作為勝利者的嗥叫,和羊作為失敗者的慘呼,才令天地充滿生機。如果東方的天子和他的臣民,已經從不可一世的蒼狼衰退為禿了角的老羊,那些比蒼狼還兇狠的雪山勇士,為什麼不入侵到東邊這肥沃的土地、成為新的主宰者呢?

異族對於吐蕃人的崇拜,已經不能令阿眉有任何被讚譽的驕傲感。同時,阿眉也注意到,當蒙尋聽到這番言論時,他的未受傷的眼中,噴射出比炭火還熾烈的怒意。

是的,多少年輕人,崇拜簡單的叢林法則,在樹蔭下靠着駱駝、捧著水囊的悠哉游哉中,口若懸河地將爭鬥等同於熱血,將入侵等同於值得稱頌的勇往直前,將壓迫等同於孔武有力者應得的獎勵。

只因他們從未做過那隻被狼咬得一身傷疤的羊……

走上官道后,趕路的效率倏地提高了。又行了兩日,熟悉的城闕已可遙遙望到。

不僅是神策軍行營·,也是絲路大站的奉天城,正是商貿開市的月令。

城外,自然地形成了商隊營地,與軍營一樣,人們紮起帳篷,靠着水源。

蒙尋將馬從車前解了下來,牽去一片豐茂的野苜蓿地喂飼,阿眉和薛濤則去河邊取水。

由於離把守森嚴的城門還遠得很,天氣又太炎熱,倆人到了河邊,終於摘下籬帽,痛痛快快地濯洗面頰。

阿眉抹掉一臉水珠,再睜開眼睛時,突然意識到,身畔不遠處,多了個人。

在她轉頭望去的同時,那身着絳色長袍、頭戴尖頂白帽的男子已經向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趨近過來。

「公主?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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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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