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歲歲年年人不同

第286章 歲歲年年人不同

仲夏,京西北門戶,奉天城。

午後,乃是白晝中最為熱浪滾滾的時候。烈日的威力不可小覷,便是在黃沙上站立片刻,都彷彿置身火爐中,被炙烤得透不過氣來。

主城門下十來畝的練武場上,神策軍將士們卻頂着驕陽,練習在飛馳中以箭矢命中目標。

唐人尚武,帝國初創至鼎盛時,馬政卓有章法,民間私蓄良馬亦數量眾多,因而無論軍民,馬術普遍精湛。

但在馬上作戰,與僅以馬匹為行軍趕路、或打球娛樂的工具比,要求高得多。

駐守奉天城的這支胡人神策軍,興元元年由皇甫珩在長安奉旨招募后,並無騎、步之分。待到城郊開訓時,先取身長六尺左右、灼然闊壯、臂力過人者,暫為越騎。繼而,對這些騎卒,皇甫珩依照父輩留下的簡單兵書所記,一一測試靜射長垛、行進中射草人、步射披甲偶人、連續舉重(兵器)等,進行真正的篩選。

胡兒本就更善馭馬,胡法控弦的技法更是了得,因而關乎騎射的本事,這些神策新軍倒並未顯得太生澀。但作為副將的何文哲,同時向皇甫珩提出,騎兵不僅是作為長兵(射箭)力量存在的,還要投入戰陣中,靠衝擊力打擊對手,故,手中長矛在高速衝擊中的精準操縱,亦是關鍵。

於是,在其後的訓練中,何文哲常在校場上設置距離不一的土堆,並在土堆邊樹立戴有頭盔的人偶。騎卒們必須以各種人數為陣型,加速穿過土堆時,以手中長槍挑落人偶上的頭盔,人偶卻不能倒地。

最開始,皇甫珩也對何文哲的訓練方法讚不絕口,並且還根據自己在涇州的實戰經驗,在操練時將騎卒又投入「重騎」、「精騎」和「輕騎」的不同場景。

「重騎」即人馬皆裝備護具,「精騎」為人披甲、馬不具甲,「輕騎」為人馬皆無護具。

時而披甲、時而不披甲,有利於新卒們適應在曠野上縱馬衝擊敵方陣營時,操控長槍的靈活性不同,以及馬奔跑速度和變換方向的不同。

然而,自從皇甫珩被吐蕃人放回來並重新回到奉天城后,何文哲發現,校場上的情形,有了變化。

另一名副將,突厥後人默沙龍,自稱根據皇甫大夫開赴平涼前的交代,在場上壘造綿延起伏的土坡,土坡上又搭築竹台木架,綁了高高低低同樣戴着頭盔的草人,並且專挑正午時分命胡兒們分隊騎馬馳過,仰首逆着白晃晃的陽光,引弓射之。

箭桿上皆刻有名字,那些每次都射中盔下眉心部位的騎卒,往往得到默沙龍的重賞。

何文哲看了幾日,莫名覺得有些蹊蹺,問起默沙龍緣何如此,默沙龍深陷的雙眸中閃過一絲輕蔑,笑道:「咦,文哲兄難道貞元元年未曾上過靈州前線?哦也對,偷襲鳴沙那次,是某隨着皇甫大夫出征的。文哲兄彼時很得靈州守備李起的青眼,只怕正在靈州城內摟着李起送的美人兒歇息呢,自是不曉得,越是往西,越是千溝萬壑,兒郎們當然也要練得在谷中仰射蕃子的本事。」

默沙龍出語猥瑣無狀,何文哲本不願再問,但他忽然意識到默沙龍話中的奇怪之處。

「唐蕃和盟,渾公傳聖主之言,道是能保邊關百年無戰事,默將軍怎地好像,仍覺得蕃子隨時又要來攻一般?」

何文哲一邊望向校場上穿梭往來的騎士,一邊漫不經心道。他不用側頭,就能感到默沙龍一怔。

旋即,默沙龍就開口道:「不打,不打蕃子,指不定要打那些不老實的藩鎮呢!」

他似乎為自己的應變,抖然得意起來,又彷彿為自己壯膽一般,倒帶上了教訓的口氣:「文哲兄莫忘了,吾等是神策軍,是天子的親軍,把守着奉天城這京西門戶,隨時西行征伐,可未必就是防秋。若鳳翔和靈鹽的唐人邊軍叛亂了,吾等也是頭一支要為天子平叛出力的親軍。」

何文哲謙遜地拱手,表示領教了,未再追問或辯駁。

……

皇甫珩在奉天城門下,目送默沙龍領着十餘牙卒、護送渾瑊回長安的馬隊,消失在東邊的煙塵中時,忽然好像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絕對的寂靜空間。

這是他強令自己必須具備的本領。

就像艱難攀登的人,每到達一個目標中的高度,他就要堅決地駐足,完全鬆弛,方能繼續獲得全新的清明神智和強勁體力。

他就這樣閉着眼睛在城下立了一會兒,才睡醒了似的,又登上城樓。

他的眼睛睜開了,極目遠眺四方,涇河方向,靈鹽方向,長安城方向,武亭川方向。他從十餘歲開始軍旅生涯,曾經作為一位將軍,站上過涇州城頭、奉天城頭、蕭關城頭,也曾作為一名囚徒,被關入過長安城的京兆尹府,以及吐蕃人治下的涼州城牢院。

皇甫珩往後退了幾步,盯着最靠近雉堞的一排青磚。

建中四年奉天之難的記憶還清晰,他彷彿看到太子李誦、渾瑊和韋皋,在自己的眼前奔過,聲嘶力竭地指揮着守軍作戰。

可是,很快,他眼前的場景又被另一幕替代。

他看到了崔寧。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一個人被勒死的情形。

是的,說起來確實教人匪夷所思,他從少年時代就出入沙場,不知見過多少次血肉橫飛的畫面,他自己,不也惡狠狠地用一柄陌刀將叛軍悍將李日月劈為兩半嗎?可是,皇甫珩仍被崔寧受縊的畫面糾纏着,恐嚇著。

不見血的死法,比那些血流成河的死法,更殘忍,更摧毀一個少年將軍,也是一個生澀臣子的內心。

一切都是從目睹崔寧被縊殺在御前開始的——皇甫珩為自己如今準備走上的路尋找著理由。無能的陸贄,旁觀的渾瑊,虛偽的韋皋,奸佞構陷卻也並未以命相償的盧杞,看似安慰實則利用他皇甫珩的阿眉。

而在這些人之上,還有聖主,無上的權力,恰是所有爭鬥、陰謀、不公與恐怖的源頭。

皇甫珩開始明白了,自己之所以在後來,又表現過建功立業、效勞朝廷的意願和意志,不是熱血未涼或者忠誠使然,更有可能是,心底對於權力的威勢,從驚嘆到渴求。

那種可以掌控人的命運和事件的走向的資格,那種可以隨心所欲地生殺予奪的力量,披着振興江山社稷的華麗而虛妄的外衣,如永夜中的惡魔般縱橫天地間。

太令人痴迷了!

他的行駛於本初軌道上的權力迷夢,因鳴沙被俘而斷殤了。

解救他的故人,向他道出原委后,令他在感激的同時,終於決定拜服於新主。

他相信對方必定是未來的強者,因為對方從少年到青壯,在極其艱難的處境中,在渾無幾分家底的情形下,硬是能與聖主、延光公主、李晟、李泌周旋對抗,而勝多敗少。

這就是一位真正的帝王。

他皇甫珩,如果自己無法獲得人極之位,要追隨,也應追隨普王李誼這樣的人傑!

皇甫珩步下城樓,匆匆往神策行營府衙行去。渾瑊脫險,在奉天城連過個夜都不肯,着急慌忙地要趕回長安城請罪,也定然會在御前告一番馬燧的狀。

也好,不必再應酬他了。

皇甫珩此刻有些急切地想見到妻子。

談不上思念和情慾。

他只是希望慶賀自己遵照新主的計劃、果然得了階段性成功的喜悅。

在宋若昭身上,他的喜悅是可以被放大的。

皇甫珩認為,那是第一個被他真正征服、被他決定了命運、也無從再反抗的人。

他就是她的君,她就是他的臣。

這種君臣關係的隱喻,令他甘之如飴。

他走進軍府後院、自己的臨時宅邸,甚至都未理會迎上來要替他更衣的婢女桃葉。

他推開屋門,看到妻子憔悴而茫然的臉龐,與這熱烈的盛夏生機格格不入。

他走過去看着她:「你剛哭過?」

若昭仰起頭,那眼神已很難僅用陌生來形容。

她顫抖著說:「我做了一個夢,訒兒喊著,我再也見不到阿爺了。」

皇甫珩斜睨着她道:「吐蕃人劫盟,盟壇上下的大唐將校唯渾瑊倖免,這確是驚天大難,可你夫君我在三十裏外,也不是個蠢貨,怎會有事。」

若昭木訥地喃喃:「你想錯了,這個夢也許預示著,訒兒會遭難。」

皇甫珩聞言,面色陡地一沉。

「你莫想回長安,你是我的妻室,我在哪裏,你就在哪裏。訒兒一個門前列戟的官家小郎君,祖母是郡夫人,居於西京天子腳下,何災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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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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