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相見難歡

第263章 相見難歡

俘將與征夫一樣,歸來的消息,總是漸次清晰來的。

一場強勁的疾雨,在落下前,須得經過風起、日隱、雲暗、天昏等一個又一個步驟。

大自然並不會爽快地告訴你它的魔法,正如統治者進行遊戲時,也不會教自己的子民,從一開始就輕易地明白事態走向。

即使如珩母王氏與宋若昭這般,身為欽命的五品郡夫人,住在朝廷列戟的門第中,從年尾到歲初,已經陸續從決策者身邊的近臣口中得到音訊,她們最終,仍然只能等到宮中來人傳旨的那一刻,心中的石頭才落了地。

來的內侍叫俱文珍,既著緋衣,就是宮中資歷已深的宦官。此前太子妃蕭氏歿於內侍省后,俱文珍來過皇甫宅,奉韋賢妃的恩典,領着宋若昭去少陽院探望外甥李淳和李綰。若昭不顧一切地問起蕭氏臨終情形,俱文珍雖肅然未答,但瞧著這婦人凄愴落淚,亦覺得她是存得幾分情義之人。

今日,俱文珍報完喜,叮囑婆媳二人明日須著翟衣候於宮門下,一同叩謝聖恩。

待要走,他想了想,又回身道:「既是朝廷的規矩,說給兩位郡夫人亦無妨。畢竟君臣之恩大於母子之情,皇甫大夫既是朝廷制將,回京須先進奏御前,聖主准了,方可回府。大夫今日實則已在官驛安置,二位夫人盡可放心。」

若昭明白,內侍傳旨,素來謹慎,俱文珍能多說得這幾句話,不免教她真心感激這已打過幾回交道的中貴人的善意。

送走俱文珍,王氏坐在堂上,手撫胸口,哭了片刻,又展露笑顏,抱起孫子,舉着他的小胖手搖著,一邊道:「你阿爺回來了,天可憐見,你自落地來,你阿爺都不曾見過你。」

如此哭哭笑笑,動靜雖都不算大,若昭卻也須默默陪着。

王氏如今多少明白兒媳就是這般悲喜藏於心的性子,倒也釋然了些,顧不得管她,只盡興將自己一年半來思子欲狂的悲意盡情傾瀉了,方平復下來。

「我兒,你也早些歇著,明日吾家便可團圓了。」

婆母在相處中,漸少施予壓力與嫌棄,若昭能體會,並感念。只是,她行禮退下后,回到房中,又怎能睡得着。

要說渴盼見到丈夫的興奮,也真的蘊于思緒間,但心頭更繚繞的,則是時淡時濃的慄慄隱憂。

她自小習理,深知中原千百年來的正統,基於深入骨髓的君君臣臣之道,並不會真正寬容地看待俘將回歸。

草原行國,游牧之邦,戰士們拼殺過,便已被視作儘力,譬如清水之盟前唐廷放回去的那些吐蕃俘將,若昭在奉天城時聽阿眉說過,竟還有得了贊普嘉賞、很快做上東本(吐蕃語,相當於千夫長)的。

而中原王朝,從朝堂到民間,信奉的是「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習慣的是「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要麼凱旋而歸、要麼力戰殉國,所謂「文死諫,武死戰」,氣節比性命要緊。

若昭自認了解丈夫。

他是個胸有悶雷的人,天氣稍有變化,風雨咆哮便無法控制。在他看似超越年齡的剛勇而惜言的外表下,聚集的非議一旦湧入他敏感倨傲的心中,他或要不顧一切地又奔往那披着拯救偽裝的邪惡首領去,彷彿只有那種強大而迷人的力量,才能帶他掙脫枷鎖、躍上雲端。

皇甫珩被俘后,胡人神策軍由何文哲和默沙龍帶回了長安。這支親軍,在李泌的建議下,暫駐奉天行營,宦官王希遷固然仍是名義上的兵馬使,將卒們實際卻由渾瑊兼領。這本是教若昭欣然的安排。且不說後來突發之事出現時,何文哲成了若昭唯一想到可以隱藏她秘密的人,便是從遠離普王李誼的染指來講,也令人放心些。

此刻,在夫妻重逢的前夕,若昭又輾轉反側起來。她最希望得到的結果,一則是妹妹的冤屈得伸,二則是她仍決定相伴的男子,能帶着她、婆母與訒兒離開長安,哪怕去潞州軍府做個什將,也強過在亂世中處於漩渦的中心。

第一個結果,本就伴着迷霧重重,不知可還有希望達成,而第二個願望,若昭總還想去相信當初奉天城裏聽到的承諾。

若昭審視着遇到這個男子后、自己四年來密集積累的人生苦樂,她亦在想像著同一個時空中,另外兩位她曾經相處過的女伴,阿眉與薛濤,她們目下與將來的人生路。

晨曦穿越窗欞進入屋內,使得晦暗沉沉的周遭一點點亮起來時,若昭盯着牆上斑駁的光影,平靜地承認,有的女子越來越自由,有的女子越來越陷入沼澤,機遇與本性都有原因。

阿眉像原上烈火,薛濤像林間輕霧,而她宋若昭,像一條溪流。安時處順本是她無法擺脫的言行原則,這種原則指導着她,懵懂而迅速地進入婚姻后,也如水一般,去隨着溝壑邊緣或者容器輪廓的變化,改變自己的路徑與形象,甚至做些違心的努力。

這條溪流因着天然出身的缺陷,與機遇的囿困,永遠無法再成為寬廣的大河,去擁有那摧枯拉朽或者起碼能主導方向的能力。

桃葉敲開門,捧著五根釵鈿的禮冠和青色的翟衣進來。

「訒兒起來了嗎?」

「大郎還在睡呢,老夫人說,春困秋乏,這個時令,大郎若能多睡一會兒,就盡他睡,不必抱去城門迎接阿郎。左右今日就要教他阿爺見到的。」

桃葉是個有趣的婢子,在府中,學誰的話,那口音和語調就像誰。她今年已經快十六歲了,平素蠻機靈,卻又好像將機靈勁主要用於跑腿幹活和學人說話似的,旁的腦筋懶得動,這樣的奴僕總是教主家歡喜的,連王氏也主動來與若昭說,須為桃葉仔細尋個入得了眼的郎君。

桃葉幫女主人仔細地梳頭穿衣。

她打心底高興,自己眼中長安城最和善最美麗的夫人,又經受了痛失手足姊妹打擊的可憐夫人,今日就能和阿郎團聚了。

……

宋若昭低估了自己的自控力。

大明宮含元殿前,當她站在婆母王氏身後,看清龍尾道上與皇甫珩並肩走下來的人時,她覺得自己的心驟然間嗵嗵地劇跳起來。

那個身着大闌團花紫袍、頭上金冠閃耀的人,他走過來的從容不迫的姿態,傳遞著自負和詭秘意味的目光,以及好像玩味着獵物的微笑,都仍和那年中秋夜宴上見到時,一模一樣!

如果那一天,自己沒有帶明憲進宮,沒有讓明憲叫眼前這個陰狠可怕的王族成員追嗜入口,或許明憲如今還活着。

這種纏繞着若昭很長時間的「假如」式的自問和後悔,在此刻,從漫夜中的鈍痛,倏地轉為蛇豸毒牙嚙咬的劇痛。

若昭盯着普王李誼。

明憲死後,若昭最難熬之事,是外命婦必須依例入宮覲見主理六宮的韋賢妃。即便若昭也猜測到,那位懷着身子、目光甚至還有些少女嬌嗔天真的吳妃,未必是李誼的幫凶,可若昭見到與普王府有關的人,哪怕遠遠地隔着烏泱泱的外命婦們,也仍覺得寒意上涌。

若昭甚至不願去見曾經共過患難的朋友王叔文。

雖然王侍讀身為東宮近臣,很有可能比高振救下的那位少年,知曉得更多些。然而在若昭心裏,這樁案子中,她認定無辜的兩位女子都死了,其餘的人便都彷彿帶着罪孽,教她畏懼。他們上上下下,都不是雅潔飄然的雪花,而是摧殘良善的冰刀,無非有先後之分、主次之別。

今日,此刻,丈夫的身邊,那位毋庸置疑的主凶,就這樣無所顧忌地、笑盈盈地朝她走過來,好像她和宋明憲沒有任何關係,好像那被欺騙與殘害的年輕生命,與他李誼沒有任何關係。

人怎麼可以這般寡廉鮮恥!

還洋洋得意,好像將一切玩弄於鼓掌中,好像不在乎變成禽獸一般,才是身為男子的榮耀勳章!

桃葉察覺到女主人的異常。這個小婢女本能的反應,便是呼喚立在前頭的老夫人。

王氏看到普王李誼時,更確切地說,是辨別齣兒子與這位親王交談時具有聽命意味的微妙神色時,她滿懷期待的神情,也瞬間有些發僵。

珩母從頭至尾亦是慘劇的旁觀者,無非盼子歸來的激動之情,壓倒了其他念頭。但她也不曾料到,普王李誼,今日就這般毫無顧忌地、大大咧咧地出現在這裏,彷彿一柄仗勢欺人的利杵,強勢地劃開寧美湖面,連一絲暫時的平安喜樂都吝嗇給這個家庭似的。

珩母的慍怒還來不及令她作出反應,她看到兒子已然急走幾步,搶上前來,扶住了兒媳。

她遽然回頭,見若昭面色蒼白,閉着眼睛。

王氏身後,普王李誼不緊不慢道:「老夫人,大娘子想來是盼彥明盼得太苦,今日竟歡喜得暈了過去。老夫人放心,方才殿上,聖主已寬慰了皇甫大夫,他仍是神策軍制將,是聖主倚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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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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