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與君營奠

第258章 與君營奠

「高振護下的那個少年,再也找不着了吧?」普王啜了一口煎茶,繼續問。

這是王增平素最害怕聽到的口吻。彷彿談論著時令新至,彷彿談論著茶湯色澤,彷彿詢問路徑的選擇,但陳年鷹犬自會明白,主人心平氣和的施然口吻下,是完全不能接受已有結果的惱怒之心。

王增惶惶囁嚅:「仆什麼手段都使了,不想高振硬氣得很,到死也……」

李誼斜睨著王增,臉上竟露出得趣的笑意:「你和高振,一起跟了我數年,也算有袍澤之情,你對他,倒頗下得去狠手。」

王增矮下頭去,盯着地面,目光都不敢挪一挪。

奴人再賤,也是個爺們,年積月累,王增對於在李誼跟前回話,有着深深的壓抑感。

辦事不得力,要麼痛快地挨一頓鞭子,打得皮開肉綻也行。最受不了那不知到底是何意圖的評價,好像拿濕漉漉的帕子,一張,又一張地往你臉皮上貼,在你瀕臨窒息之前,才住了手。

平日裏,李誼賞賜起家奴來,從不吝嗇。家奴們除了不曾脫籍,過得甚至比長安六七品的官人還闊氣些。

然而具有狩獵本性的雄性,畢竟與平康坊那些女子不同,後者不僅在肉體上懂得臣服,便是精神上的忍耐力,也堪稱持久。男子們卻多少因骨剛筋脆,反易摧折。李誼這位主人一言難盡的脾性,和話語舉止中滲透出的陰森色彩,真真是,教家奴們在某個瞬間,有癲狂失控的衝動。

王增看到不遠處那雙靴子動了動,繼而仍是溫文醇厚的嗓音在頭頂響起來:「或許高振是真的被咱們冤枉的,或許他什麼也不知道。但他卻不求我,就這般被你活活打死了,真是何苦。不說他了,王增,塔娜那邊,可還太平?」

「回殿下,仆按時給她送吃穿和銀錢去,她雖不曾給過好臉色,但也將那小院拾掇得清爽,不見有何異樣。」

「好,過了上元節,你找人將那宅子修葺一番,皇甫大夫就快回京了,莫教他覺得,本王小氣得很,與他連襟一場,卻不幫着照應照應他的別宅鶯雀。」

「喏!」

李誼望着王增躬身退下、不敢疾步也不敢慢行的小心模樣,低低地嘆了口氣。

若那高振也是這般忠誠,多好,他李誼會真心以主僕之情待之。倘使舉事能成,涇州邊關的小小孔目官,一如當年秦王府十八學士般位居宰相之職,也不是沒有可能。

明明養熟了的狗,怎地說叛就叛。還有那火場漏網的少年,高振是如何識得的?

少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比張延賞未擒得鄭注,更教李誼煩心。鄭注不是知情者,能夠倖存不過是因為李晟家和張延賞強硬的對峙罷了,況且他坐堂的醫宅中確實搜出了小螺,又有葯童供述宋明憲去問過診,大理寺還有明憲的供狀,此一節緣由,豈能翻案。但那少年,恐怕是多少知曉了延光家僕楊五郎之事,若楊五郎還牽扯出李升......

可高振為何要護他?難道高振其實是太子的人?

李誼離開花廳,又往竹林掩映中的文學館走。

永嘉坊王府的宅子,地勢本就不低,若登上館閣二樓,憑欄遠眺,舒目之間,可見到長安城南邊終南山的皚皚峰雪。

李誼背袖而立,怔怔地望着山巒雪霽的景象。

他耳邊,再次響起那帶着潞州口音的溫柔女聲:

「殿下既然愛大曆十才子的山水詩,定也賞識祖詠之作吧?」

「嗯?說來聽聽?」

「祖詠的詩,詞簡意深,縹緲森秀,妾覺得,很有大曆詩派的開山之氣,無非十才子們,大約不覺得。」

「明憲,你愛他哪一首?」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慕寒。殿下,這是一首五絕,題為《望終南餘雪》。當年祖詠進京赴考,詩賦場以此為題,要求考生寫六韻十二句的五言律詩。但祖詠寫完四句,便覺意賅韻至,不必再畫蛇添足,。殿下,此詩在妾的眼裏,雖文采難言極致,妾卻獨愛它背後的這段軼事,是否很有詩家的性靈之風?」

「唔,詩、書之氣韻,本為一家,我也愛你的字。」

「那我多寫些帖子,請殿下賞析。」

「自然好,只是莫累著……」

李誼心底一慟,轉身進屋,坐在案前,將宋明憲活着時,寫過的字帖,一張張看來。

整整過去了十個月,李誼仍能清晰地記得,自己偽作的供狀上的每個字,是從明憲哪一張書帖上挑揀出來的。

他撫摸著宣紙上那些字,好像撫摩著明憲額頭鬢角柔軟的碎發。

大理寺的人,下手的時候,明憲是什麼模樣?她在想什麼?她哭了嗎?

李誼確信,明憲生前,自己沒有見過她哭泣的樣子。她青袍及地、釵鈿搖曳地嫁入王府後,每日都是快樂的,笑靨如花,就像大曆八年之前,自己在宮廷中看到的那些天真活潑的皇家姊妹。

李誼將紙慢慢地搓成團,丟在一邊,頹然地靠在榻上。

沒有扳倒太子。

他李誼還是普王,李誦還是少陽院的主人。

明憲白死了。

他經歷多麼痛苦的掙扎,才捨棄了明憲,結果並未得到儲君之位。

李誦更快也更歹毒,裝病躲災,將自己也偽裝成了受害者,和太子妃撇個乾淨,活活將太子妃置於聖主的疑火之下。李誦怎麼能捨得阿,蕭氏那婦人,這些年來,為這個庸蠢的丈夫出了多少力氣!

李泌更狠也更老辣,催心摧肝,把前朝往事翻了個遍。李泌怎麼能如此得聖主信賴,他連宰相之位都沒有,如一個尋常的工部官員或者轉運使那樣在黃河修棧道,為何到了立廢太子的時候,聖主仍然第一個要問他!

是的,其實歸根結底,原因仍在聖主!天子!伯父!李適!

你如果是我的父親,為何到了今日,仍看不明白,我這個兒子,比李誦更像大唐將來的主人?!

你如果不是我的父親,那麼,大曆年間你和延光設計戕害了我的父親鄭王,便是生生斷了我繼承帝國正統的大道!

因此,無論如何,我對你,都不會再有幾兩情義。

……

王增叩開崇化坊深處這小柴院的門,毫無忌憚地盯着眼前這張膚白唇紅、眼眸幽藍的面孔。

塔娜在這貪婪的目光中低下頭,伸出雙手,準備接過王增亮出來的褡褳錢袋。

王增卻促狹地一笑,將錢袋晃了晃,又作勢一收,低語道:「喚我一聲阿兄,便給你。」

塔娜的手縮了回來,籠在袖內。她的指甲狠狠地掐著自己的小臂。

「阿兄。」她終於出聲。

王增眉毛一揚,將錢袋拋到塔娜胸前,看她狼狽地接住。

錢與特權,在短暫的時空裏能構築一條捷徑,教那些即使身為奴僕的人,也可發泄得暢快。

不過,合格的走卒,懂得適可而止。嘴上占點便宜,腦子裏迷濛地泛漾起三分邪念,不過如此。

王增想,畢竟,皇甫大夫要回來了。

娘的,若是蕃子將皇甫大夫殺了祭旗多好,他王增就可以向普王殿下討得塔娜去。

王增正陷於遐想中,只見塔娜忽地轉身進屋,捧出一柄金刃,難得地在冷淡之外帶上一絲恭敬道:「此前高文學送普王殿下的恩惠來,搬運糧袋急了些,將這匕首落在門邊。我瞧著上頭刻着『芝蘭』二字,猜是高家娘子的。此後他再未來過,今日勞煩阿……阿兄交還於他。」

王增面色微微一滯,語有涼意道:「上回他來給你送錢糧,還是蠶月吧,都過去一年了,想來他也不記得。無妨,阿兄我,便幫你當這一趟差。」

天旋地轉!

塔娜覺得,王增接過去的匕首,其實好像突地掉轉鋒刃,刺向了自己的心臟。

她一個月、一個月地熬著。自高振再無音訊后,每回王增來,她都想裝作漫不經心地問起高振,但她怕得到心肝俱碎的答案,於是一次次地忍下。

今日,是元夕,她實在忍不住,開口試探。

王增的措辭,令她徹底絕望。

兇手的遮掩,說明一切。

高振已經不在了。

那個說着「明月自然是孤絕的,而你不會,你有我」的男子,已經不在了。

塔娜靠着不知何來的毅力,維持着面上冷淡無波的神情。

呵,這力量其實是有源頭的!

她不停地對自己說,失去親人的,不止她一個。那位夫人,在明處而有些能力,她塔娜,也許微末渺小,卻仍在普王和鷹犬們看不到的暗處。她不能就這樣垮了,她還可以試着去做些事,悲慟與仇恨,才不至於只等同於一場哭天搶地的無力發泄。

於是,她看着那個幾乎令她作嘔的背影,彷彿聽到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細柔聲音。這個聲音慢悠悠地說道:「今日是上元節,阿兄想來急着回去,要去陪阿嫂看燈,不然,倒可在院中吃一盞茶再走。」

王增本來已經半隻腳踏了出去,聽聞此言,驀地回頭。

望向他的那對藍眼睛,仍是冷冰冰的。

可王增分明窺察到了,一星半點融冰的跡象。

嗯,這些水性揚花的胡姬,哪有什麼例外。

他甚至微有慶幸,並未告訴她,皇甫大夫要被釋歸大唐了。

他的嘴角撇了撇,轉身上馬,一打鞭子,往坊門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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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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