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質子重生

第254章 質子重生

松州的夜晚,黑得就像憑空掉下一塊大布,將萬物遮蓋。

韋雲緊緊握著自己的唐刀,盯着薛濤纖細的背影。

而在他們的前頭,是一個引路的唐羌混血的中年人。

韋皋在松州的唐軍大營,不是沒有安排其他知情的將領,對密使予以護衛,但薛濤認為,既然選擇相信鄭回千辛萬苦傳遞來的消息,前往南詔軍營的動靜,就應該越小越好。

韋雲在奉天城,還未成為韋皋的貼身假子時,就知道薛濤。軍士們傳言,那是韋帥收留的一個孤苦官眷,大帳中進進出出,定是以後要做韋帥的侍妾的。後來這女子卻不明不白地跑了,又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成都軍府下轄的教坊中,韋雲也覺得納悶。

如今這三年前瘦削的怯生生的小女郎,蛻變明顯。在成都,她是個詩人,在松州,她隱入了那些沉默而堅毅的兵卒中。

直到一切就緒,今晚出發。

鐮月爬上中天時,茫茫夜色中,一些草木的輪廓,終於隱約可見。

尚有夏日餘溫的時令,秋蟲還蓄著生機,此起彼伏的鳴叫,掩蓋了三人踏在草坡上的聲音。

薛濤記得,父親薛鄖,喜歡王籍的詩。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

繼而,薛濤在沉寂但堅定的行路中,想像著父親生前最後那段旅程。

時隔數年的懷念,令人深思沉浸,卻已鮮少悲慟。穿越蒼茫夜幕,薛濤彷彿能夠看到父親身着官袍,騎在馬上,緩緩地往南詔走去。比起當年聽到自己吟出「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時面有惆悵之色的父親,薛濤此時似乎更願意在心底刻畫一個留給自己背影的父親。

她想,若自己有幸被後世的史家與詩家記錄,會得到怎樣的評價呢?少年多舛,淪落樂籍,大抵這八個字是少不了的。這大概是一個少女在這個時代,或者其後的百年千年中,都算得教人唏噓憐憫的命途發端。

然而貞元二年初秋的薛濤,終於在松州的夜空下確信,自己不再哀傷父母的過早離去。

這未必不是命運的另一種成全,令她在看似伶仃的前行中,靠自己探索揣摩,從乞討到逃離,從逢迎到拒絕,無論身份幾何,仍能孤而不苦。

薛濤在平靜的自省中,當然也會想起這三年中對她影響最大的那個人。

若不經事歷人,她當然不可能如一枝翠竹,拔高生長。

雖然君意明滅閃爍,時而帶來快樂,時而帶來差一口氣的遺憾,時而又令人畏懼喟嘆,但平心而論,她在如此年輕時便遇到了一個性格極為複雜、又並未對她過於苛嚴不惜的男子,不啻為老天的一份特殊眷顧。

她第一次見到他,獻上的是一首關於明月的詩,「細影將圓質,人間幾處看」。

此刻,穿越山嶺的薛濤,在抵達行程的終點前,因為一路行來並無惶惶心緒,反倒又在月色里記下了四句詩。

「螢在荒蕪月在天,

螢飛豈到月輪邊。

重光萬里應相照,

目斷雲霄信不傳。」

這首詩,她會在回到成都后,上呈韋皋。她與他在今後相當長時間的關係中,除了上下級,更會是唱酬心意的詩伴。同時,這樣的詩,薛濤更想送給自己。

哪怕此番罰邊不是幌子,哪怕自己有朝一日真的身處螢在荒蕪月在天、目斷雲霄信不傳的境地,她也能紮實地活下去。

……

「你是薛鄖的女郎君?」

鄭回的話,措辭直接,卻因口吻中的慈和之氣,顯得更像來自長輩的探問。

「當初得知唐使要來,我歡喜不已。建中初年唐蕃有清水之盟,吐蕃人對大唐的熾烈敵意稍有緩和,唐人來到南詔,也不會太引起吐蕃人的猜忌,我多麼希望,那次就能見到聖主的使者。」

薛濤謙遜見禮,但並無怯卑之意:「鄭公,濤此番承韋節度信任,充作密使,與公見面,乃為轉達韋節度促詔歸唐的決誠之心。倘使公能說服南詔王歸化大唐,韋節度願辦三件事。其一,以劍南西川府庫出資,自蜀地至南詔,開路置驛,暢通清溪道與石門道,令南詔往來中原的商賈,不至受天險與盜匪之苦。其二,願在成都府開設學堂,以世儒大家授課,專寓南詔子弟,每歲收生不少於百人。其三,願遣蜀郡能工巧匠,前往南詔,教習唐弩、唐甲、唐刀制藝。」

鄭回仔細聆聽,見這位風儀雅靜的年輕女使,開言即頗見沉着之力,又想到她是薛鄖的孩子,此前對於韋皋為何派一女子前來的疑雲,也漸漸消散。

「以上三件,韋節度以劍南西川節度使之位,便可作主。除此之外,歸唐一旦有國書信物送到成都,韋節度立刻北上關中,於長安面聖,請求聖主待南詔,一如當年南詔款附大唐時,以惠養為重,無遠戎之勞,無重稅之苦,更不會勒令南詔以王子及貴族子弟往長安為質。總而言之,絕不會像吐蕃如今對南詔這般。」

鄭回點頭,復又面露難色:「韋節度之誠,老夫自然相信。只是目下,南詔王雖倚重老夫,到底也仍忌憚南詔的幾家親蕃貴族。他們三十年來,亦與吐蕃結了些盤根錯節的姻親關係,近來窺嗅到王上有歸附大唐之意,亦是多有叨擾甚至威逼之舉,老夫瞧著,王上有些畏葸之象。」

薛濤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鄭公亦等了三十年。彼等明著施壓,鄭公何不暗中用計?」

鄭回一怔,這小女郎聲音斯文柔和,卻出語洗鍊,關鍵是,還透著一絲勝過男兒的果決之氣。

「用計?韋節度莫非已有計策?」

薛濤恭恭敬敬地奉上一封信:「鄭公請閱。」

鄭回打開第一封,逐字讀來:「敬致王上:……回紇屢請佐天子共滅吐蕃,王不早定計,一旦為回紇所先,則王累代功名虛棄矣。且雲南久為吐蕃所奴役,今不乘此時依大國之勢以復怨雪恥,後悔無及矣。」

鄭回看完,薛濤又遞過來第二封信。鄭回瞧了,卻是大吃一驚。信的落款,還是韋皋,但從信中內容來看,卻好像已是商議唐、詔兩國如何聯軍北上,奪取雅礱江至松州的大唐故地。

鄭回手指微顫,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韋節度可是要使離間計?」

薛濤道:「正是。大唐、南詔、吐蕃之間,有東蠻部落,這些部落為謀生計,時常給吐蕃人通風報信。鄭公可設法,令此信落入東蠻暗樁手中,他們必會送往邏些城。贊普本就猜忌南詔,若吾等火上澆油,吐蕃對南詔更有興師問罪之舉,南詔王再不歸唐,便要為砧上魚肉了。」

鄭回聞言,還在思忖猶豫,氈帳陰影中一人,沉着嗓音道:「老師,這位唐使所說,當真妙極!」

話音落下,此人起身鑽出角落,走到鄭回跟前,轉頭看向薛濤時,着實令薛濤一駭!

他棕紅色的面膛上,自額頭至鼻樑,再到下頜,密密麻麻爬滿了蚯蚓般的肉褶,連一隻眼睛的眼皮都是耷拉着的,只有另一隻眼睛中,眼眸漆黑如墨,又晶芒照人。

面對薛濤驚恐發愣的表情,他抱歉地一笑,淡淡道:「大火燒的,嚇到女君,見諒。」

吐字怪異的唐音,但語法無誤。

薛濤進到帳中時,唯用心與鄭回言談,全然未曾矚目帳中的其他人,只當那三四人,皆是鄭回的侍衛。此刻聽這人以師長稱呼鄭回,薛濤驚魂甫定后,暗忖,難道此人是南詔王室子弟?

只聽鄭迴向這鬼面男子道:「蒙尋,你真的願意,隨唐使去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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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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