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使君有托

第252章 使君有托

翌日,薛濤來到樂署教坊,有心矚目排練中的娘子們,卻並未見到琵琶伎高洪。

之後幾日亦是如此。

其間軍府主簿來坊內帶了幾名樂人去,說是韋節度親自陪着貴客遊歷粉江,須絲竹管弦助興。

薛濤將院中新蕊含露的芍藥看了一番,回到屋中,提筆寫下那晚宴席上應武元衡出題而作的《謁巫山廟》。

武元衡的讚美,她受之無愧。

但平心而論,她以往出席夜宴、陪侍賦詩,其實很難有此佳作。多是些「延英曉拜漢恩新,五馬騰驤九陌塵」之類應酬吹捧的句子,務必渲染出賓主盡歡的氛圍就好。

想來是武元衡本非俗士,須臾間便給出一處寓蘊了興亡往複的大山大河,令她能迅速地神遊觥籌交錯外,由天生澎湃的詩興與才情引領,賦得懷古追思之作。

素箋上的《謁巫山廟》墨跡未乾,衙署書吏卻來請薛濤,道是韋皋要見她。

她步入屋中時,韋皋似乎正在出神。

時光既然解了心結,彼此倒越來越能誠然相對。

薛濤覺得,許多緣由與波瀾,不足為外人道,更不求為外人明了,自己知曉,也無風雨也無晴,便好。

薛濤於是坦蕩地盯着韋皋,閱讀他的臉色,感知他的情緒。

這位中年節帥,鬢間已有隱約華髮。但自然規律與心神上的老邁,是兩回事。

薛濤解讀過太多次韋皋的神色,她確信,韋皋在雄心勃勃地為某些計劃作準備,而他最近時常這般陷入沉思的模樣,恰恰因為堅定地要將計劃付諸實施、取得成效,所以須深思熟慮。

「嚴將軍喜歡高洪,向我討了她去。」

薛濤沒有想到,韋皋卻以這樣的對話開頭。

「山南西道與我劍南西川,唇齒相依。奉天之難后,聖主再度播遷,梁州接駕,我與嚴節度一見如故,因而,兩鎮當可聯手,共擊吐蕃。嚴震很提攜他那個從弟嚴礪,嚴礪開口要的人,我也不好不給。況且,梁州亦是大城池,嚴礪要為高洪脫了樂籍,收為妾氏,總好過當年李晟不清不白地將她帶走。」

「節下為何與我說此事?」

韋皋道:「我也原以為與你無關,不料那高洪聽了竟是來跪着求我,哭訴說她只想如你這般,在樂府中過得一生。洪度,你平日裏,都與這些風聲婦人們,說些什麼?」

韋皋此言,口吻當真渾無半分責備之情,至多有些探尋的意味,薛濤聽來卻分外刺耳。

「節下,濤不知,濤亦是風聲婦人。」

韋皋一怔,無奈地笑笑:「我從未將你當作風聲婦人。」

旋即又搖頭:「你既然這般在意,到底是清孤敏銳的性子,當初為何又不願脫籍,說什麼心遠地自偏。」

薛濤訥言,無法反駁。她也並未真的賭氣,且一年來,確實感受到韋皋對她有別於旁人,更有別於在奉天城時對她的態度。因而,她立刻就有些後悔,這位至少已然表現出理解與尊重的男子,她實應收起芒刺,報以平等的禮貌。

見她沉默不語,韋皋也無意深究,他今日終於下了決心喚她來,且屏退身邊親信,本為了說另一件大事。

「武元衡,武御史,為李公泌所信任,此番來蜀,除了泛泛公事,亦受李公之託,將京中主張抗蕃的力量,與我知悉,且密傳李公之計。」

薛濤聽得入神,脫口而出:「何計?」

韋皋侃侃說了,眼中煥發出由衷的欣喜:「可巧,李公所說之人,竟也有此意,只是情勢所迫,他如何能跨越唐境,來成都與我詳談。我思索了兩日,洪度,你可為我密使,與他會面。」

薛濤聞言,吃驚不小,張著嘴巴,瞪着韋皋。

韋皋辨別着她目光中複雜的意味。

連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那裏頭不僅僅是驚訝,還有着一絲躍躍欲試的興奮。

她終究與另一位女子不同,她並非全然的道家女兒。或許,另一位也不是,惜乎已在藩籬中。

韋皋的語調又和暖了三分,神情卻更為鄭重:「洪度,你父親就曾擔任過此職。」

薛濤遽然回過神來。

眼前人的話,瞬間令她憶起自己的父親。死者長已矣,但韋皋提起,在此情此境中,絕非牽動哀思之舉,更透出鮮明的鼓勵。

子承父業的鼓勵。

當初在奉天圍城中,她與韋皋初遇時所表現出的超越年齡的詩力,當然令韋皋問過她的家學淵源,也感受過她對父親的至深崇敬。

薛濤抬起雙眸,從韋皋眼中尋到了期待與信任,甚至一點點的請求之意。

「我從未將你當作風聲婦人。」

薛濤忽然明白了這句話。

這句話既非對教坊其他女子的貶損,實則也非對她的膚淺恭維。

而是託付。

「節下,這位清平官,濤要去何處見他?」

韋皋說了一個地名,薛濤心頭又是一震。

一百五十年前,兩個大國同時崛起,又直接接壤,無論如何都無法避免對峙與爭奪。

韋皋所說之地,恰是當年那場試探性的戰役肇始之城。自此,唐蕃百餘年紛爭拉開了序幕。

交戰,和親,約盟,毀盟,無論怎樣博弈,並無永寧之法。

但薛濤不想那麼多,甚至,她覺得,韋皋想得更簡單——只須重創,密集地重創,聯合大唐西南所有的力量,重創吐蕃。

「過幾日,待對你的處置在軍府宣下,我便派兩名親卒,押送你北上。他們是我在奉天圍城時收的假子,提着腦袋隨我共同禦敵過,你可全然信之。」

薛濤點頭。

韋皋沉默了一陣,忽地想起什麼,自懷中掏出一頁信箋,遞給薛濤。

「你看這詩?」

薛濤接來念:「珠離掌……只緣一點玷相穢,不得終宵在掌中。」

她皺眉,剛想出語針砭,卻忽地發現,這就是自己的字跡。

自己何時寫過這般粗糙中透著殘忍的詩句?

她愕然地望着韋皋。

韋皋笑道:「曾經有人稱這是你寫來向我訴衷腸之句,但皇甫夫人,一眼便看出,乃偽作。」

薛濤不想問此詩原委,但聽韋皋提起故人,倒想到前一陣陸續看到的京中進奏院邸報。

「皇甫大夫仍在虜營,巫蠱之案又有小宋氏牽入,節下,若此行歸來,濤想告假,去長安看看皇甫夫人。」

韋皋感到心底一陣難言的不忍,因而根本無意將若昭現下的苦處深談,只應允薛濤道:「當年她渭水遭難,痛失骨肉,是你陪在她身邊,如今你去看看她新得的小郎君,也好。」

薛濤起身離去,韋皋忽然道:「我與你同去,一來,若那位清平官真能說服其主,我定是要面聖,力陳抗蕃之計;二來,你若建功,我要向聖主討個從未有之的恩賞,舉薦你為校書郎。」

薛濤莞爾:「唔,倘使節下所說的好事能成,將來,濤西去之後,墓冢便可光明正大地寫上:萬里橋邊女校書。」

韋皋聽她說得豁達,也舒眉展顏。

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

幸好幸好,他與眼前這個教他越來越看重的女子,對於人生長河的認識,都沒有上述那般見鬼的虛無念頭。

生而為人,便當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活,縱然掙功名的想法不假,但韋皋自問,胸中那一番禦侮蕩寇的英雄志,也是朗朗如月,錚錚如鐵。

……

西川節度使府的推事劉辟,聽聞琵琶伎高洪竟是被那莽夫嚴礪帶走了,初還未在意,細細一忖,不免悻悻。

那日宴中,劉辟旁觀者清,分明見到那武元衡,對薛濤一見如故、眼中喜愛之意漸生的模樣。

劉辟自負了解這些京兆高門子弟,家世好,書也讀得湊合,年輕輕地便履歷光鮮,監察御史縱然不過是個八品官階,到底侍奉御前,何其清貴之職。

如武御史這般人物,又不是隴西行伍出身的李晟,哪會將高洪那般庸脂俗粉放在眼中,倒很吃薛濤那一套。

韋節度怎地未把那薛氏送與他?

想來還是對這小娘子有私情,恁地捨不得。

官場中人,譬如劉辟這般格局,眼裏看到的,只有自己的三尺前程,心中追求的,只有上級的獨一份器重。他連一個樂籍中人都報以敵視,哪裏能理解一些超乎俗見的關係。

然而,沒過得幾日,劉推事便得到了一個更好的消息。

薛濤因銜命屆蜀者請託,私受金帛,雖上納使府庫房,卻終是不顧嫌疑、有傷節度名聲之舉,引得韋皋勃然大怒,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便被罰邊松州。

松州……

劉辟一想到那個烽火灼燒之地,不免暗道,那樣一個較弱的小娘子,可怎麼受得了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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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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