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去見夫人(下)

第248章 去見夫人(下)

潞州宋家的世仆,長安皇甫家的管事,趙翁,第一次在眾位仆婢面前現出衰老的跡象。

他顫顫巍巍挪到了棺木邊,不知所措地盯着面前這口簇新的、正散發着桐油味兒的棺材。

大理寺獄的從九品獄丞,還是那位姓劉的前進士,面無表情地問趙翁:「你家主母呢?來接棺認屍。」

趙翁向這位官員出於本能般地作揖行禮中,也仍帶着愣怔獃滯的惘然,回不出什麼話,而是伸出雙手,抖着手掌,去移動那尚未被卯榫封死的棺材板。

他只看了一眼,就癱坐在地上。

小主人,確是小主人明憲的臉。生命逝去后那青白色的臉,嘴唇和雙眼似乎還未完全閉上。

一時之間,趙翁覺得好像有無數尖利的針,爭先恐後地扎入他的腦子。

明憲出事後,他看到若昭四處奔走卻無人相助的樣子,心中越來越惶惶。只是,他同時還清楚珩母王氏的微妙態度,他認為自己最好的減輕若昭負擔的方式,便是如常地將滿門上下各種雜事打理好,千萬莫叫老夫人尋出個小茬,去叨纏若昭。

這種忙碌,令趙翁有時似乎真能忘記對於可怖結局的猜想。

然而他到底直面了這一刻。

死了,死了啊!

他怎麼和潞州的宋廷芬交代!

是他帶小主人出來的。當初明憲央求伯父宋廷芬,允了自己來長安看望長姐時,一個理由就是,有這在宋家多年、辦事從未有過差池的趙翁在,伯父還有什麼不能放心的。

彼時,趙翁也幫着說了幾句,雖有些僭越奴僕的身份,宋廷芬卻不介意。明憲幼年失怙失恃,來到伯父家時還是個垂髫小童,初始因想念父母,常坐在廊下哭泣。趙翁便讓明憲坐在自己肩頭,若昭和若清姐弟倆則乖乖跟在後面,主僕三人往街市熱鬧之處去,看雜耍,或者一人買串菓子,邊走邊津津有味地吃着。明憲漸漸地也就融入了這個暖意融融的伯父家。

趙翁沒有子女孫輩,宋家的三個孩子,便是他既當主人、又當晚輩地來對待,遵從的同時,更帶着護佑的意味。

提「護佑」是有些諷刺了,孩子們大了,宋廷芬都無法左右他們的人生走向,他趙翁一個老奴,在這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裏,能有幾分能力,護得他們周全?!

若清走錯了道,被梟首示眾,若昭嫁得一言難盡,如今明憲竟也沒了。

本還以為,若昭竭力反對妹子嫁去王府,是習自宋御史的清高,和囿於成見的多慮。本還以為,三娘明憲其實能安享富貴地過一輩子……結果竟是這樣的局面!

趙翁坐在地上,一行老淚終於淌了下來——老天爺,宋御史是個好人,你怎地這般對他!

趙翁這模樣,原本是叫官家的人嫌棄的,失儀不說,還耽誤了官家辦事的效率。但帝國的從九品官員劉獄丞,嚴刻而漠然的態度,此時反倒褪去了些。

劉獄丞早間入寺換值時,見到人都已經放進棺材裏了。他只在心底冷笑一聲,口中沒有多問一字。

劉獄丞帶隊,押著棺車往朱雀大街東面走的時候,好巧,正看到皇城禮部南院外,黑壓壓地擠滿考生。是了,又一年春闈放榜時分,今歲晚了個把月,但這一天依然熱鬧賽過上元節。

劉獄丞望着那些老少皆有、神色各異的面孔,想起數年前在這禮部大院裏,自己親歷的金榜題名的大喜過望。

再回到如今,瞧瞧自己這一趟趟進出大理寺,看到的腌臢之事。

中了進士,文士之夢啊!卻原來不過是為這等遭報應的所作所為打打下手、跑跑腿。

此刻,劉獄丞的語氣和緩下來,但還是吩咐趙翁同樣的話:「喊你家主母來收棺!」

趙翁抹抹眼淚,剛要爬起來,卻聽身後已響起宋若昭的聲音。

「趙翁,你先退下。「

劉獄丞是第二次見到犯婦宋明憲的姐姐,這位當朝神策軍制將的夫人。他匆匆一眼,已發現對方比那日清晨懇求探監時,更形容憔悴了。

宋若昭走到棺木前,去看裏頭的人。

劉獄丞緩步上前道:「皇甫夫人,大理寺獄的規矩,囚犯羈押期間畏罪自殺,京中有家宅親屬者,入殮送之。請夫人,在下官這份文書上,摁個手印。」

宋若昭抬起頭:「獄丞,大理寺嚴謹囚犯攜物入獄,禁紙筆、金刃、錢物、杵梃,宋孺人是怎麼死的?」

劉獄丞盯着棺材的一處鉚釘,輕聲道:「犯婦身有披帔,懸樑自盡。」

若昭用力地閉上眼睛,似重重深吸一口氣,又將眼睛睜開。她探出手去,輕輕撥開明憲的交領衣衽。

觸目驚心的青紫色。

她的手像被火鉗燙到一般,猛地縮回來,扶住棺木。

她的神志,在接下來的短暫時間內,似乎進入了一片混沌。隱約有不太激烈的男男女女的交談聲,在周遭響起,她努力要辨別,卻聽不清他們言語的內容。

但她明白,走過來扶住自己的,是桃葉,而自己,應該也並沒有癱軟在地上。

她覺得自己好像處在一個纏絲緊繞的繭中,克服了強大的阻力,終於轉過身來,在迷濛中尋到獄丞手中拿着的一頁公文。

另有大理寺的小吏,也沉默著遞上印盒。若昭指尖蘸了紅泥,在劉獄丞指點的地方摁下。

她垂着眼睛,半張著嘴巴,不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麼,要吩咐什麼。

這個時候,珩母王氏也由婢女們扶了過來。

她方才聽報,大理寺的人竟然將明憲的棺材抬了進來,腦中也是「嗡」地一聲。

一來她確實未料到,明憲這麼快就歿在獄中,如此想來,此番巫蠱之禍當真情勢洶洶。二來,王府孺人死了,她就算是個待決的犯婦,也應該往王府送,今日倒送到姐姐的婆家來,這算個什麼晦氣事兒!

但王氏到了家院後門,一瞧眼前的情形,胸中那團惱火竟散碎了一半似的。

兒媳若昭扶著棺木,不哭不鬧,卻是偶人般木訥地模樣,教她猛然感到,心底那個原本早就癒合的地方,被重重踩了一腳。

她想起二十幾年前,涇州城外,帶着沙場風塵敗歸的姚令言,垂著頭,不敢看她。軍中馱馬的車上,放着被革袋裝了的她丈夫的遺體。才只三四歲的皇甫珩牽着她的裙角,懵懂地盯着已經陣亡的父親。

馬革裹屍還,聽着悲壯,留給活着的人怎樣錐心劇痛吶。

而眼前新棺中的人,死得蹊蹺,死得莫名。緣自配合陰謀的死,也許毫無意義,這才是更令活着的人憤怒到彷徨滯語的原因。

就算珩母沒有這樣的認識,就算珩母是個虛榮勢利的婆母,但倖存的一點點共情能力,好歹讓她與生俱來的某些善意,在可憐的兒媳面前,及時復甦了些。

這種復甦跡象,又很快引導她記起明憲與自己相處時,那溫柔而明媚的乾淨模樣。她也着實喟嘆,好端端一個小娘子……若說心懷妒忌詛咒嫡室,她也不太信宋家的女兒會這麼手段毒辣。

「有勞上官,趙翁,你怎地傻了?請上官和各位郎君,進院子用些茶點!」珩母開口指揮道。

劉獄丞一聽,便明白,這皇甫家另一位能作主的郡夫人,也算是接下這具棺材了。

他仍是綳著臉作個揖,冷聲冷氣道:「公務在身,吾等回寺復命了。」

珩母本來還想再問問這看起來像是讀書人出身的獄丞,套問幾句此事可會影響到皇甫家,可話到嘴邊,生生咽了下去。

她送那一行人到後院門邊,見他們上馬上車,消失在長興坊的十字街盡頭,才回身進來。

她走到若昭跟前,溫言安慰之語,卻也覺得說來彆扭,只端著長輩的架子,與兒媳道:「你何時經歷過這個,自然什麼也不懂。想來,你妹子總是要回潞州的,這幾日,棺木便先停在她原來住過的房中,讓趙翁現下就去鄰坊請凶肆來操辦。」

若昭抬起雙眼,望着婆母,道:「謝謝母親。」

……

長興坊十字街邊,胡人小郎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

他沒好氣地對塔娜道:「你不是說主家急着要這些,怎地不去扣門」

正言語間,帽檐低低的塔娜,見到雙眼通紅的趙翁從正門出來。

她忙從車上跳下來,上前攔住趙翁:「敢問丈人可是皇甫家的管事?」

趙翁一愣,邊點頭邊打量這個面目陌生的胡人女子。

塔娜在見到宋若昭前,實也不敢相信其他人,但此時亦無他法,只好豁出去賭一把,壓低了聲音道:「宋孺人之事,我知情,有要事與夫人說。我怕府上周圍有暗哨看着,故而扮了送貨的商胡過來,那小胡兒亦不知情,請丈人給他半貫錢,我將酒器盤盞送入府中即可。」

趙翁縱然陷於悲痛中,神智並未失掉清明。他不過略略一忖,便收了狐疑之色,招呼不遠處車上的小胡兒道:「將東西卸在拒馬槍那邊,隨我去領錢。」

桃葉引著塔娜見到宋若昭時,塔娜只是覺得,皇甫珩這位嫡妻,倒與她想像的模樣,很接近。

但她沒有時間深入地品評,她也沒有興趣。她須搭著商胡的車子,再安然地回到崇化坊。

她是個言簡意賅的報信者,以最經濟的語言,將此前高振所推測的點滴,以及目下那倖存少年的情形,和盤托出。

她看到宋若昭盯着自己的眼睛中,漸漸出現一抹專註的神采,還有隨之而來的額外震驚。

「普王的手下,常去崇化坊,那叫玄武的孩子不可被他們發現。請夫人想個法子,將他安置起來。」

若昭點頭,但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再理了一遍,驀地歉意上涌。

如果不是自己求高振打探,高振也不會生死未卜。她一時不知與塔娜再說什麼,塔娜卻已急切地要走。

「我在崇化坊看着那少年,等夫人安排。」

塔娜乾脆地說。

她踏出皇甫宅門,跳上商胡小郎的騾車,在搖晃着看着那佈滿車轍的道路時,才意識到,皇甫夫人其實還並不知道自己是她夫君的別宅婦。

而她自己,似乎也早就忘了這個身份,更確切地說,是自以為擺脫了這個身份。

她為自己定義的身份,已是高家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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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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