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倖存少年

第246章 倖存少年

高振抬頭。

現在是白晝,天空中當然看不到明月與星斗,但擠滿了風箏。

「天下太平新樣巧,東風不寒紙鳶高……」

坊間小兒邊放風箏邊唱歌,嗓音清脆稚嫩,浸滿了歡愉。

有些講究的風箏上,裝置著竹哨,嗚哩嗚哩地迎風而作,彷彿俏皮諧謔的伴奏,應和著孩子們的歌聲。

又有婦人抱着還在吃奶的娃娃,皆是仰著脖子興緻勃勃地看風箏,婦人眼中亮晶晶的,娃娃則咯咯笑着。若哪個風箏不慎大頭朝下栽在地上,連閑閑路過的郎君娘子們,都會善意而開懷地起鬨。

當真是一派和諧盛世的景象。

巷子外的歪脖柳樹下,滿身補丁的貨郎一邊理著攤頭,一邊冷笑道:「都道春風好,呵呵,這老天爺,也是勢利的,對咱們窮苦人沒幾分善心,只顧春風颳得痛快,卻是一夜之間就將窮人的屋子燒個精光。」

裹着風帽的高振,背對着街道蹲下來,翻檢著貨架上的小件雜物,向貨郎道:「再大的風,火勢哪至於頃刻間便一發不可收拾,目下正是天乾物燥的月令,各坊的武侯和京城的潛火隊最是小心、時刻待命,怎地這一燒,燒去小半條街?」

貨郎「哼」了一聲:「郎君聽口音是外鄉人吧?郎君莫怪我們長安蟲看不上你們外鄉龍,你們吶,就算在長安謀了個文書錄事的小官,毛筆字寫得龍飛鳳舞,又哪裏省得,這座城池的奧妙。」

高振明白也問不出什麼,從兜里掏出幾個銅錢遞給貨郎,摘了一個針腳粗陋的荷包揣在懷中。

貨郎道:「給娘子的?郎君好眼光。」

高振未再與他多言,站起身,往燒得黑黢黢的巷子裏張望。

貨郎仍在好為人師地喋喋不休:「郎君,裏頭晦氣著咧,沒燒的時候,就不是啥能見光的地方,前日那把火,又大大小小死了幾十個街坊鄰人,不過,本也都是苦命人,活着和死了,原也無甚區別……」

高振剛想往廢墟的起點走,突然意識到什麼,回過身來看了貨郎一眼,嘆口氣,匆匆離去。

幾日前,他與塔娜分別後,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先回到永嘉坊的普王府中。仆婢們也不知李誼去了哪裏,想來如此風口,定是教聖主傳去了大明宮紫宸殿。高振故作漫不經心地問了幾個,皆眾口一詞地說,大理寺來了勘驗的吏員,在吳妃寢殿外的階下柱底,也尋到了瘵者屍灰。

此刻,高振後悔異常。

他暗罵自己總是不夠果決的性子,那日與塔娜分別後,他就應該立刻再穿坊北上,回到買假過所的老者這裏。

那個疤面男子,一定就是延光的家奴。他來找老者,八成也是要用假文書逃亡。

然而事實是,他晚了一步。

什麼都沒有了。

高振想起當初在武功縣郊外的武亭川,拿了錢后往水源中投放瘟畜的農人。他放過了他們,但下一刻,王增便要了他們的性命。

他曾經效力的團體,是一個執行力多麼高效的團體啊!

高振在風箏此起彼伏的哨音中悵惘了一陣,無奈地進入街邊酒肆。

他剛要了一壺茶,突然聽到外頭一陣喧鬧喝罵。

高振將頭探出窗去,只見一個十歲上下的半大孩子被方才巷口的貨郎揪住,正在拼力掙扎。

正是晌午時分,街上熙熙攘攘,路人很快就聚過去看熱鬧。

高振晃眼覺得少年身影熟悉,心頭一凜,忙結了茶錢搶步邁出門去。

「各位郎君,這小崽子偷了我的錢財,請郎君們讓讓,我須押他去武侯鋪。」

「胡說,我沒有做此事,青天白日,你這貨郎怎地這般誣人!」

少年氣急,梗著脖子一仰頭,教高振,將少年的臉看得分明。

果然是他!

高振忙撥開人群,擠了進去,將少年背後衣服一抓,沉着嗓子對貨郎道:「我幫你搜他!」

貨郎一見是高振,眼中異色閃過,陪笑道:「郎君善人,不勞郎君動手了,我已從這小惡人身上把錢拿回。」

高振道:「哦,如此,那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若押他去武侯鋪,豈不耽誤做買賣。在下瞧他瘦骨伶仃,也是苦寒人家子弟,想來餓極了,才有此舉。」

高振今日一襲漿洗得乾乾淨淨的深藍色竹紋襕袍便服,腰間躞蹀上一排玉佩短刀中,隱約露出銀魚袋。

銀魚袋乃紅袍官身才能佩戴。

雖然如今長安城中,天子腳下,京官們不管是考的還是買的,六七品的紅袍官員只怕比曲江池的紅鯉魚還多些,但圍觀的行人見高振氣度大方,又有憐惜貧弱之舉,紛紛附和起他來。

「這官人郎君說得是,一個娃娃,放了罷。」

「可不,所謂人贓懼獲,現下這娃娃身上哪有贓物,只怕武侯鋪也不睬你哩。」

貨郎瞧著這情形,只猶豫了須臾,便故作不甘又無法違逆有官品之人的模樣,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回身疾走幾步,挑起那沒幾分份量的貨擔,揚長而去。

眾人哄哄散了,被高振抓着的少年卻感覺背上那隻手仍未有鬆弛的跡象。

少年的詫異和驚惶尚未重新燃起,已聽到身後之人越發壓低了嗓子道:「一條街都燒了,怎地活了你一個。信我,不然若叫人再逮去,你也和阿翁一樣會沒命。」

聲音是輕了,但恢復了主人原本的音色,這素來掙扎在底層、頭腦何其靈光的小少年,立時就覺察出來。

少年囁嚅道:「我不跑。」

高振掌間一松。

少年回過頭,迅速地打量了一番高振,確實就是那日來拿過所的男子。

高振拉他到廊下,將手伸入懷中,掏出荷包,假作施捨。他的動作瞧上去慢吞吞地,言語卻越發急切。

「說,怎回事?」

「前日,阿翁為他趕製了過所,他本已拿着出門,突然又逃回來,說有人追他。阿翁匆匆間告訴我,那疤面男子是什麼公主奴僕,卻幫什麼普王做事。我個子小,從後面狗洞子逃出來,然後就看到火光衝天。」

「為何今日又回來!」

「我在院中水缸下埋有半貫錢,這幾年得的全部家當,須尋得!」

高振一怔,旋即作勢數了幾個銅板給他,同時道:「聽仔細了,莫走大街,我的正前方百步,有個凶肆,旁邊巷子裏頭進去,菜畦邊有條小河直通崇化坊南里,至多小半個時辰便可到南里。你去南里最西角籬笆上爬滿花的宅子,就說原二郎讓你找青客,裏頭的婦人自會讓你進去藏身。我與你分頭走。萬一我今日未出現,你想法去找長興坊皇甫宅,求見閨家為宋氏的夫人。快!趕緊照我所言去做,方才那貨郎說不定有古怪。你若猶豫,今日便沒了性命!」

少年直直地盯着高振,重複道「小河、南里、西角、原二郎、青客、長興坊皇甫家宋氏」。

高振欣然點頭,少年咬咬嘴唇,扭頭鑽入了人群,一晃便消失在飄着白幡的凶肆旁。

高振抬手扶帽時,已瞥見遠處那貨郎,亦沒了蹤影。

他拂了拂衣袖,也邁開步子朝前走去。

西市的開坊鼓已經響過,各鋪前陸續有夥計開始吆喝。

崇化坊就在西市的西南角,高振有信心與少年重逢在塔娜的隱蔽院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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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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