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靜水流深

第234章 靜水流深

宋明憲踏進皇甫宅院時,只看到姐姐宋若昭一個人在廳中坐着。

與此匹配的氛圍是,周遭總體來講是安靜的。

管家趙翁和明憲打了個照面又出去了,聽他吩咐小廝的話,似乎是讓他們去太僕寺核對、領取朝廷分發給三品官身人家的米糧和布帛。

曾經有着深厚情感的主僕,若他們實則都是心軟而本分之人,彼此之間爆發過的齟齬,也比較容易隨着白駒過隙的時間流淌,而煙消雲散。

趙翁當初因明憲那有些冒進的婚姻大事,向若昭報警,而引來明憲的不悅。然而後來,隨着若昭的順利生產,以及王府孺人波瀾不驚的後續命運,趙翁這位宋家頗有資歷的世仆,很快就表現出了與小主人和解的姿態。

今日,趙翁的眼神,在明憲出現后,又多了一絲鎮定。

郭媼則抱來了四個多月大的訒兒,給明憲看看這位小外甥。

婦人之間關於嬰兒的討論,幾乎是萬試萬靈的緩解緊張惶恐情緒的好辦法。

宋若昭既不虛弱也不亢奮地看着她們。

她這平和的神情,並非一種驟聞噩耗的失常獃滯。

事實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從秋初到冬至的這段時光里,她常常做些丈夫戰死疆場的噩夢。

清醒的時候,人可以控制自己的思緒,但睡眠,卻是上天耍弄凡人的一個廣大舞台。

四更天的驚醒中,若昭終於無法遏制地思念起丈夫來。她確信,自己的心,至少還有一大半在丈夫那裏。

征將與思婦這樣詩歌中常常出現的主題,如此深入人心,必也因為那本身便來自人性的淋漓表達。若昭在黎明的微曦中,忘了那些對於丈夫的疑慮、失望、無奈乃至一點點鄙夷的情緒。她一遍遍回憶起的,是那些有限的令自己情動的畫面。這種方式,足以讓一位孤獨的但仍懷有希望與相思的年輕母親,去對抗剛剛侵犯過她的那些噩夢。

由於已經在夢境中直接面對過最為極端的音訊,所以,當丈夫只是成為吐蕃人的俘將的消息傳來時,若昭,的確沒有表現出慌亂崩潰的姿態。

第一時間來到皇甫家的信使,太子妃蕭氏的宮人也好,李泌的世仆也罷,都透露過,從靈州的邸報所言來看,設伏的吐蕃首領,是丹布珠公主。

若昭沉心靜忖,更覺得,丈夫未必就遭大難。倒不是因為阿眉那曾經有三分沒半兩的曖昧,而是,若昭思量,吐蕃如今到底不是鼠目寸光的小聚落,俘獲一個並非岌岌無名的唐軍大將,保不準是為割地約盟做籌碼。

但皇甫宅中,肯定有一位慌亂崩潰的婦人——珩母王氏。

若昭心裏,眼下的局面好過噩夢中的畫面,而王氏的感受則完全相反,天哪,怎地好端端的美夢又要成為鏡花水月,自己怎地又要面對兇險的命運。

如此勇武優秀的獨子,帝國最年輕的棟樑,令門楣光環顯耀的名將之後,朝廷一定不會坐視其身陷虜營。帝國邊疆,這些年來擠著恁多能打蕃子的將軍們,聖主隨便點出哪一個,定能將兒子救回來。

珩母王氏雖未痛哭流涕到氣窒,但她揪著兒媳若昭,不斷地重複同樣的問題。

「邠寧的韓游環會去救彥明嗎?」

「鳳翔的李晟會去救彥明嗎?」

「靈鹽的杜希全快回本鎮了吧?他一定會去救彥明。」

「若昭,不如你現下就去見見李公泌,看他可有救彥明的法子?」

宋若昭並未報以同樣成色十足的慌亂來回應王氏,很快就令王氏勃然大怒。

她悲嘆,自己的兒子,怎地娶了這樣一個性子涼薄、整日裏不知在想什麼的婦人。

王氏絕不能接受,一位神策軍制將、朝廷三品大員的府邸中,在男主人出了這樣大的事後,聽到的哭聲,居然仍只來自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

連自己的嫡室都不表現出悲痛欲絕、四處奔走的模樣,這門官宦人家,成何體統!

今日總算王府孺人宋明憲上門,王氏無論如何也要打破這份在她看來不正常的平靜。

珩母王氏由婢女扶了出來,搖搖晃晃地步入正廳,坐下。明憲忙與她見禮,珩母客氣地回應,卻是正眼都不向兒媳瞧。

「明憲,我沒有女兒,自你來了長安,我便將你當作自己的小女郎。你姊夫此番遭了大難,吾家在京城每根沒基的,連個出面為彥明呼號的人都沒有,老身我現下可以求的,只有普王殿下了。」

王氏說着,瞬時又淚流滿面起來,瞧著真是個哀戚堪憐的絕望老母親。

明憲困於這尷尬的場景中,未免覺得,自己的阿姊,實在剛直刻板了些,想來未曾好好地與長輩說夠體己話兒,才讓這位本來與她休戚與共的婆母,說出顯然有些夾槍帶棒的言辭。

「夫人莫急,我姊夫只是一時失手,暫陷敵營。普王殿下昨日被聖主召入紫宸殿,回來還安慰於我,說是靈鹽有軍吏已出使蕃營,帶回的口風是,蕃子多半只是扳回幾分打不下靈武城的顏面,況且蕃子仍想與我大唐續盟,怎敢加害於我姊夫這樣的神策軍制將。」

明憲上前,執著珩母王氏的手,柔聲撫慰,分析得又句句在理,王氏的氣順了些,停止了抽噎。

明憲偷偷瞄了一眼仍是低頭坐着、不急不惱也不出聲的姐姐,又哄那王氏道:「我方才還說起,虧得我阿姊素來性子沉毅,每臨大事不慌神。否則,訒兒還這般小,若阿姊急得傷了身子,我這還在吃奶的外甥,您的孫兒,不也跟着受難。」

王氏聞言,吃了一噎,卻穩住了神色。放眼四顧,明憲是唯一能沾上點交情的皇親國戚了,那普王,聽說又再度教聖主倚重,風頭只怕蓋過太子去。這門親戚,得攀緊吶。

王氏於是軟綿綿地嘆了口氣:「那就有勞你多幫着吾家打探些消息。」

頓了頓,又作了不忘關切的姿態,擠了幾絲和悅笑意輕聲道:「我兒,你入王府也有一年了罷,怎的還沒什麼動靜?」

明憲知曉王氏話裏頭的意思,卻大大方方道:「我是個孺人,若崔妃先誕下嫡長子,自是最合規矩,我也為殿下歡喜。」

這話非常擺得上枱面,王氏不免暗暗感慨,都是宋家的女子,瞧瞧這個明憲,年齡還比兒媳小上幾歲,如此人情練達。

而一旁的若昭,對於王氏的喋喋不休,平心而論也談不上多麼厭煩。她自然知曉王氏越來越不滿意自己,但她對婆母,更多的是同情。

婆母的心思和作派,若昭一年來已熟稔。

她即使最生氣的時候,也未曾有想去頂撞的念頭。

父親宋廷芬從前以《論語》教導女兒時,提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又提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若昭在離開潞州,經歷諸多紛雜人間事後,開始更深地理解了儒經中的學問之義。她以更為寬厚辯證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道,她仍有喜怒哀樂,卻懂得設身處地。

她默默考量了婆母的身世命途,怒意似乎偃旗息鼓。

學理問道只是沾了些皮毛的官家閨秀,又在少女時代便遭遇家道頹敗、遠放邊鄙之地,如王氏這般表現,原也不足為怪。

若昭更為擔憂的,是丈夫這樣手握神策軍的朝廷武將,恐有迷失。與此相比,婆母那點勢利虛榮,談不上有多危險。

不過此時,聽到婆母有些冒犯地去問王府中的閨闈秘事,若昭倒也心頭一動。

明憲無父無母,她既然已身在王府,看上去又確實對普王李誼一往情深,若昭還是希望,這個妹子能有自己血脈的延續。

王氏回房歇息后,若昭令郭媼也將訒兒抱走,才溫言開口道:「明憲,鄭注鄭郎中,是個良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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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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