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心平氣和

第232章 心平氣和

神策軍騎士們歡呼雀躍,長驅直入糧倉門柵。

面前是大片的簡陋的氈帳,透過不同的帳門,隱約看得到堆積的糧袋、獸皮和馬的草料。

按照皇甫珩的命令,騎士們放慢了馬速,將角弓掛在馬匹的躞蹀帶上,空出手來,準備往隨身攜帶的木炬上塗抹松脂獸油。

然而,就在這時,唐軍聽到了一陣似曾相識的號角聲。

「嗚嗚」的低回之音,卻好像來自四面八方。

皇甫珩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只見鳴沙倉的帳篷內,突然衝出許多帶着球型帽、穿着犀牛皮背甲的吐蕃軍,手執長矛,向唐軍騎士衝來。

騎兵不在高速衝擊中,對於步兵就喪失了最重要的殺傷力。反過來,吐蕃人的長矛,挑刺馬匹和馬上的騎士,則具有顯著的優勢。

騎士們是一支新軍,又何曾料到會中了埋伏。措手不及間,還未抽出鋼槊,已有馬上的神策軍士卒被沖在最前面的吐蕃人以長矛挑落馬上。

人的慘叫,馬的嘶鳴,令這支新軍瞬間陷入混亂。

皇甫珩怒喝一聲,拍馬突前,躲開幾支長矛,在馬上返過身來,手起槊落,接連從後背刺穿了好幾個吐蕃勇士的胸膛。

「眾兒郎莫慌,結陣,兩翼包抄,將蕃子圍在中間射死!」

皇甫珩扯著嗓子發出號令。

但他的號令還未喊到第三遍,就聽到默沙龍驚恐地叫道:「大夫,外頭,糧倉外頭全是吐蕃軍!」

皇甫珩遽然回身,果然,離鳴沙不遠,高而密的大片蒿草后,自四五個方向,衝來數倍於糧倉內守軍的吐蕃人。

吐蕃人剛剛跑入唐軍的角弓射程,唐軍準備放出箭矢時,突然迎面而來一顆又一顆石丸,準確地擊中唐軍的胸、臂、甚至面門。

馬上的騎士們陣陣哀嚎。吐蕃人這種叫作「烏朵」的武器,當年連長安南城郭的金吾衛士都莫奈之何,眼下這些胡兒新兵一時也被打得血肉飛濺、慘呼陣陣。

皇甫珩身處混戰中,只覺得胸中一股甜腥的血氣迅速上涌,直衝喉頭。

「馬六郎,你不是說……」

他的喝問還未完全出口,卻聽馬貴高呼道:「大蕃公主有令,唐軍下馬棄戰者,饒不死。」

「馬貴你個賊子!」皇甫珩駭然間明白了,提起鋼槊便要衝過去擊殺馬貴,但更多的吐蕃長矛勇士將馬貴圍了起來,讓他能繼續於激烈的戰役中喊出勸降之辭。

「大蕃只要擒得皇甫珩,你們也都是胡人,何必為個唐人賣命。」

馬貴聲嘶力竭,可是馬上的神策軍兒郎,無人響應他。

不斷的有被長矛刺中或石丸擊中的騎士跌下馬來,卻但凡還有口氣,仍試圖與吐蕃軍士肉搏。

吐蕃軍越圍越多,看起來足足埋伏了三四千人。他們就像蠶食一片桑葉般,不斷縮小包圍圈,將人數急劇減員的神策騎士們逼到糧倉最大的一座氈帳附近。

皇甫珩看到一個戴着五尖球型鳳盔的吐蕃騎士,在矛兵們讓開的一條路中,朝他馳來。

他聽到那個暌違一年的聲音。

「皇甫大夫,給你這些夠仁義的兵卒留條活路吧,他們在長安可還有阿爺阿娘。你下馬受縛,我就可放他們回靈州城去。」

……

巨大的氈帳中,空空蕩蕩的。帳頂有個破洞,一束陽光直落下來,在沙土上形成一個圓形的明亮區域。

阿眉看着眼前這張就算映着陽光,也還是有着說不出的陰鬱之氣的臉。

「皇甫大夫愛兵如子,我也須向你學學。」

「你莫妄自菲薄。馬貴那樣的唐人,全家都被吐蕃人害了,他竟然還能成為你們的暗樁。你們吐蕃人的本事,才真是教人想學,都不知從何學起。」

阿眉抿了抿嘴,溫和道:「他騙你的,他哪有什麼阿兄阿姐,他是家中長子,父親是涼州沖的一個唐人書吏,早就成為我們吐蕃的衣冠戶了。」

「胡說!」皇甫珩厲聲道,「入邊軍也是要核實戶籍的,他能騙得了靈州軍府的人?」

阿眉笑道:「皇甫大夫,你以為,你們唐人素來辦事,就有多穩妥?你今日不就栽了個大跟頭?」

「賤……」皇甫珩剛要怒罵,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也不是第一次與面前這個漂亮的胡女相對,他自認知道她的心性。她過去太苦,如今太驕傲,她的面孔有多好看,心靈就有多扭曲,這樣的人,獵物越是發狂,她越是歡喜。

她不具備妻子若昭那樣的君子品性。

成為彀中獸、階下囚的皇甫大夫,在刀光劍影的戰場上吃了對手的虧,便自然而然地又退回到另一個道德的戰場上,通過在腦海中貶低一位公主毫無端方之格,來獲得暗暗詈罵的快感,和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方能剋制住自己如山洪般難以遏制的失態衝動。

皇甫大夫這般思考的時候,大約已經故意忘了,自己明明曾經對妻子若昭有着同樣的因卑微而更為自大的評判。

阿眉盯着他,補充道:「那個唐人庸,不像馬貴那般,他是真的賤籍,他不想再做庸,所以賣力地去騙你。可是當初,你送他的那隻大雁,對於庸來講,確實是一份巨大的善心。所以,我今日也放了你那些神策胡兒們走,算還你一個對我們吐蕃人的情。」

她走得離自己的俘虜稍稍近了些,跪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問:「聽說你和夫人,得了個小郎君?」

「干你何事?」

「大夫,你可記得,去歲在武功蘇武墓前,你與我說起前漢武將李陵?」

皇甫珩依舊盯着地面,不予理睬。

「大夫是否覺得,眼下,你的情形與那位李將軍,如出一轍?也是妻兒老小俱在京中,你卻身陷虜營。只不知你們大唐的天子,會不會像武帝一樣多疑。」

她此言一出,皇甫珩再也忍不住,忽然一躍而起,抬腳朝阿眉踢了過去。

他雙手被縛,兩腿卻是自由的。但他這全然出於撒氣的舉動,到底比阿眉的機靈躲閃晚了幾分。

皇甫珩「嗵」地一聲摔在地上。他喘著粗氣,盯着帳篷頂上那個大破洞。

阿眉道:「皇甫珩,實不相瞞,我對你動過一點心,但很快就覺得前路渺茫,你我皆是浮萍,就算聚,也聚不了多久。何況,何況長安一戰,你也教我真的看清了你。蘇武墓前,你的慨然之辭言猶在耳,現下輪到你自己,你會如何做?」

皇甫珩的目光從帳頂拉回來。他斜睨著阿眉,似乎仔細檢視着什麼。

忽然露出譏誚的神情:「公主喜歡憶舊,某卻發現,公主頭上那個簪子呢?是打仗的時候落了,還是教公主自己拔了?」

阿眉眼中寒光閃過,倏爾即逝。

「吾等女子的深情,不像汝等男兒的勛職榮銜,時時掛在面上給人看。」

但她這句話沒有說出來,沒有必要,終究不是彼此相惜的知己,徒費口舌也無共鳴。

外頭進來一個吐蕃桂,俯身問道:「公主,死了的那些唐軍,有兩百來人,屍體如何處置?」

阿眉嘆口氣道:「拉到原下背風的地方埋了吧。唐軍的背甲上都系有木牌,刻着他們的名字,以免打仗收屍骸分不清誰是誰。你們埋的時候,把木牌也壓在墳冢上的石頭下。」

她又轉過頭,望着地上的皇甫大夫。

從方才見他被反剪雙手帶到陣前,再到帳中的對話,阿眉發覺,自己並無勝者的得意之情。

不得不承認,這種說不上是糟糕還是慶幸的感覺,其實與去歲在長安大鬧朝堂后,是一樣的。

壓抑后的釋放,再換來更深的壓抑,和無盡的空虛。

阿眉自問,自己其實也並未比面前這個手下敗將真的好到哪裏去。

他將追求功勛和榮耀視為男兒志,她將斬獲地位和重用當作解憂曲。

不論活得明白還是糊塗,在這亂世中,都是可憐人。

(今天10月31日,生日,還好,跳出書中人物,我覺得我活得還算明白,也不可憐,應該越來越符合本章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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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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