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誰無往事

第221章 誰無往事

日頭越升越高,神策軍各營各帳中的兵將好像出穴的螞蟻,陸陸續續鑽出來,往雙拳上呵著氣,暖了暖手后,以隊為組,圍在木柴堆前開始吃朝食。

氤氳蒸騰的白氣,火熱而秩序井然的軍營景象,將皇甫珩從懷想中拉到現實中,並且令這位主帥的周身,也漸漸被得意驕傲和躊躇滿志所浸染。

他接過牙卒端上的饢餅和粟粥,一邊吃一邊眯着眼睛望向西方。

迷離中,他甚至希望,此刻,就在此刻,莽莽青山的邊緣,突然出現一支吐蕃軍,好教他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能通過一場酣戰來宣洩個痛快。

皇甫珩剛吃完一張饢餅,軍卒自營柵處騎馬跑來,稟報:「大夫,鹽州城司馬求見。」

李升?

離開咸陽前,普王李誼夤夜與皇甫珩長談,告訴他,自己與李升實有些往日舊交,故而在延光私蓄朝官事發后,去聖主前為李升略略進言,保得這東宮詹事一命。

「此人既為鹽州司馬,倒也真是巧,可與你駐守鹽州的神策軍彼此有個照應。靈鹽是杜希全的地盤,而神策軍行營是天子親軍,糧賜頗豐,素來教邊鎮邊軍眼紅,若再如李懷光和李晟之間那樣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聖主畢竟還仰仗着杜希全牽制東、南、北的鄰鎮軍將,可未必站到你這邊。風起青萍之末、浪興微瀾之時,李升就通報於本王,由本王出面在聖主跟前替你予以轉圜,豈不便宜些?」

李誼言之切切,皇甫珩也聽進了心中去。他對李誼最初那種不知該迎還是當拒的輾轉猶疑,已漸漸變為日趨堅定的追隨。

皇甫珩認為自己是大智若愚的,自己每次作出新的抉擇,起碼都懂得從前車之鑒中汲取教訓。他在這一次次的轉向中,越來越確信,妻子若昭畢竟稱不上什麼得力幫手,一個婦人,莫因為偶爾一次略盡綿薄之力且獲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便小看了自己的丈夫去。

崔寧缺心眼,李泌心眼太多,太子懦弱無力,李晟鋒芒過露,聖主不改多疑。只有普王李誼,對他有着恰到好處的吸引。他們之間,似乎像那種勢均力敵的鴛侶,各自所掌控的,都正是對方所需要的,不交頸攜手共奔前程,當真可惜了。

瞧,如此分析的本事,多麼在理,多麼高明。

神策軍剛到五原,鹽州刺史杜光彥帶着羊酒來勞軍時,李升就一同跟來過,與皇甫珩算是打了個照面。

當然,真的見到這位樣貌俊雅的中年男子,聯想到他與延光公主那些齷齪之舉,皇甫珩很難從一開始就對李升作出一見如故的樣子。畢竟,老延光當初在奉天城,差點殺了若昭,起因不就因為若昭撞破了延光的醜事。

李升,則帶着一位貶官明面上的些許落魄又卑微的容色,隨着杜刺史與諸位上將寒暄一陣,方對杜光彥道:「杜公,有皇甫大夫的神策軍在,鹽州的破城牆,可以不予修繕了。」

他的調侃引來杜光彥一陣心領神會的大笑,反過來佐證了李司馬很有些能耐,在小半年裏就和自己的上官混得頗熟。

今日,這才辰時初,李司馬就親自跑來營中。

皇甫珩准開營柵后,自己也放下碗盞,立於帳前相迎。

李升披着朝陽的金光、勒韁駐足,下馬匆匆行了個禮,便湊近幾步道:「皇甫大夫,長安家中來信,走的官驛,昨夜閉城前才進的鹽州刺史府中,今晨李某便為你送來。」

皇甫珩自從進入八月頭上,算著若昭臨產在即,確也常常分心挂念,此刻一聽,顧不得旁的,一把接過李升遞上的信箋,剝了封皮上的白蠟,展開來看。

李升瞧著這一營之主,須臾間,那臉上的緊張表情就為欣喜所替代。

皇甫珩讀完信,抬頭見李升正望着自己,倒是一副大大方方想問原委的意思。人家大清早親自走這麼一趟,誠意不淺,既是喜事,說出來也無妨。

皇甫珩於是向李升拱手道:「家母報喜,內子誕下一個小兒郎,母子平安。某多謝李司馬送信。曉寒恁濃,請司馬來帳中飲杯熱酪漿!」

李升爽朗應邀,隨皇甫珩進入帳中坐下。

他端起軍士送進來的熱酪漿,一邊喝,一邊捕捉著皇甫珩臉上細微的神色變化。

年近四十的李升,並沒有子嗣。但他曾經也有父親,幼年的記憶刀削斧刻般難以抹去,他能辨識出,一個父親臉上特有的交織著懵懂和期許的複雜模樣。

在李升眼裏,皇甫珩這位比自己年輕十來歲的神策軍制將,無論是從普王李誼的蓋棺論定般的小結中,還是從鹽州接風時的尚帶着虛情寒暄的照面中,都似乎是個性情起伏不定的男兒。對於前程的渴望,和對於細節的猶疑,令他確實教周遭某些識人犀利的方家,既不能忽視他的能量,又總是在心底埋着一絲厭煩與不屑。

但這個清晨,一種天然的深種於骨血中的反應,不必通過太戲劇化的手舞足蹈來表達,也不必通過太絮叨的言辭歌詠來說明。

即便皇甫珩依然是緊蹙劍眉、偏於沉默的,旁觀的李升,仍能迅速抓住這位新晉父親心中掩飾不住的念頭。

不甘碌碌一生、終為棋子的念頭,也意味着,這位父親,更容易堅定地去效力新主。

皇甫大夫不會再掃興地去辨析,新主是否仍將自己當作棋子。他在生命的這個階段,在喜提那失而復得的新父之名之際,便進一步暗示自己,人生的段位又拔高了一層,瞻前顧後的惱人做派,定會被身份的膨脹和對未來的雄心大大稀釋了去似的。

而李升,也在默默地想,誰的人生不都只有一世?自己因何為了已經死去的鄭王和蹣跚起步的李誼如此披肝瀝膽,對於身披偽裝的艱難與羞恥渾不在意。

是那個場景。

肯定是那個場景。

漁陽鼙鼓動地來,那天的長安就好像一個被響箭徹底驚擾的巨大鳥窩,無數曾經羽衣華麗、姿態高貴的鳥雀狼狽西逃。

李升身為禁軍的父親李通領兵護衛,廣平王李俶的正妃崔氏跪地懇求李通,回到城中去亂軍中尋得獨子李邈。其時李升作為剛剛被召為王子伴侍的幼童,和李邈一同躲在樓倒屋塌的十六王宅中,靠廊下不知誰丟棄的兩個發霉的饢餅,過了三日,終於被李通尋見。無奈,長安已教安祿山的先鋒所據,出金光門時,叛軍城卒對兩個少年起了疑,李通把心一橫,突然縱馬闖關,而後躍下馬來,孤身迎戰蜂擁而至的守卒。當時李邈雖也只十餘歲,卻臨危不懼,大叫身後的李升抓緊自己,竟真的在策馬疾奔中過了渭水。

父親訣別時連頭都來不及回,李升只能看到父親的背影。

兩位少年一路坎坷,雖甩了叛軍,卻在模稜兩可的消息中,不知該往蜀地還是靈武。最終,李邈往靈武,李升往蜀地,彼此約定光復長安時再見。少年李升自任禁軍子弟,立志為父報仇,在蜀地加入了左羽林軍護駕的隊伍,逐漸隨軍征戰劍南甚至隴右,卻又遭遇蜀地各系軍隊的混戰。及至他在崔寧麾下因履立戰功,被崔寧請奏為蜀地小州刺史,大曆八年李升入朝受職時,才驚聞,已被封為鄭王的李邈,正是三旬不到的青壯年紀,竟然暴亡于禁中。

李升其時已是崔寧的親信,只要肯花些功夫,便能大致探知天子李俶、太子李適、延光公主在這蹊蹺變故中所扮演的角色。李升胸中大慟,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天家的父子、兄弟關係竟會是如此不堪。他秘密地找到了李邈留在世間的獨子李誼,就像當年自己的父親找到了李邈。

李升和李誼,在不同的時空裏沒了父親,又在相同的時空裏見面。大曆年間,他們都還是帝國滾滾洪流中的一簇浪花而已,可是,古來多少興亡事,最初不都是一簇浪花?

此刻,同吃朝食的時光,雖然短暫,卻能令李升利用起來,與皇甫大夫拉近些距離。

李升放下已經空了的碗,躊躇斟酌片刻,方開口道:「皇甫大夫,當初令夫人在奉天城時,彭州司馬李萬之事,所幸普王進言,聖主已有公斷。大夫,在京中宦場的臣吏看來,下官大約與那李萬是一樣的附媚宗親,太失男兒體面。但大夫是這般年輕便屢歷風浪之人,想必與那些見識淺陋的蠅芥之輩不同。」

皇甫珩盯着李升:「司馬曾為東宮尚書,對莽夫我如今自稱下官,教我當真有些不適應。」

李升笑道:「品階銜級,當花兒看的,開着開着就謝了,明明謝了,哪天又開出新的,如浮雲般變幻莫定,大夫難道那麼在意?」

皇甫珩道:「那李司馬覺得,吾等該在意什麼?」

李升的笑眼仍眯著:「下官想來,在意的,自是志同道合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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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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