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歸程遇險(上)

第211章 歸程遇險(上)

對朝廷來講,不該跑的達奚抱暉,跑了。

對李泌來講,不該來的人,來了。

李泌一邊處理陝虢軍鎮的後序事宜,一邊斟酌著向長安發出奏報后。

他沒有想到,十餘日後,出現在陝州城下的天子使者,竟然是普王李誼。

陝州軍府中,面對這位再怎樣處變不驚也終究微現疑雲的李公,普王李誼先如學生面對師尊般,向李泌致禮。

然後,他以既不神秘誇張,也聽不出褒貶的口氣道:「李公呈報達奚抱暉潛逃,且在奏言中建議,暫時擱置追究此番動蕩之事,陝虢軍鎮文武職官皆不予追究。聖主問了御前眾臣,張延賞張僕射和裴延齡裴郎中,都認為,豈有主帥一人即可掀起兵變的,陝州軍府中必有同謀甚眾,朝廷應予以徹查。」

李泌聞言,剋制着自己的慍怒。

為什麼,為什麼這李家的歷代帝王,他們自己在做太子的時候,明明經歷過驚心動魄的儲位之爭,一旦登基后,仍然處理不好分寸!

李亨、李豫、李適、李誦……李泌認為,如果說對於李亨,自己還有當年身為東宮緊臣的天然親密,所以給予拼力維護,可是,對於後面三位,他完全能坦蕩地說一句,自己是沒有私心的。

各代太子具有合格的儲君能力,又已經位在東宮,他們的天子父親,就應該斷了少陽院以外的諸王的謀嫡心路。

最多令其在某一場戰役中充當宗室旗幟。但是怎可讓他們參與商議軍國大事!

然而李適,這自任能一切盡在掌握的當今天子啊,為何對於李誼的態度總是這樣兜兜轉轉,又升溫回來。

李泌不動聲色地望着李誼。他試圖從這確實相貌清俊不凡的年輕的親王臉上,去尋找一些線索。

大曆八年那場蹊蹺的內廷懸案發生時,正是宰相元載的權焰如日中天之際,李泌因被元載所忌,外放到江西觀察使魏少游的幕府中做僚佐。鄭王暴亡的消息傳到南方,李泌在震驚之後,怎會不去細思個中原委。後來,元載伏誅,李泌又被代宗皇帝召回長安,他看到了成為孤兒的少年李誼。那一眼,李泌恍然以為自己看到了少年時的李適。

此刻,再看李誼,李泌覺得,更像了。

當男子成年後,他從形到神,都在向外傳達他真正的父系密碼。

李泌喟嘆,也許這就是自己怎樣努力都無法將天子的想法扭轉過來的原因。

九五至尊,他終究,也是肉胎凡身。

李誼卻坦然地與李泌對視,眼中甚至還毫無躲閃地拂過一絲鄭重之意:「李公,張僕射和裴郎中,主張以雷霆手段立君威,固然不能說出幾分錯處去,但本王倒站在李公這邊。陝虢之亂,不過剛剛冒了頭,就靠先生的睿智予以平息。」

李誼停下來,似乎在等李泌有所表示,沒有得到任何具有情緒的回應后,他也並未覺得尷尬,仍然帶着飽滿的議事之誠,繼續侃侃而談:「試想,連河朔那些逆藩都能在去歲被聖主赦免,那同樣謀害了節度使的鳳翔鎮李楚琳,都能因為後來又倒戈朱泚,而得朝廷授予榮銜。陝虢向來不算虎狼之鎮,朝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能不引發恐慌。」

李泌拱手還禮:「聖主委派殿下前來,有何詔諭?」

李誼笑道:「看不出來,先生也有性急的時候。唔,不過如今情形,當真有些緊急。先生怕是不知道吧,渭北的朔方軍剛剛被平定,這渭南的陝州,就有人,向進奏院發了一封名單,載有數十名參與謀殺張勸、陰通朔方軍的陝州文武官員。進奏院自然不敢怠慢,立即呈送聖主。」

李泌聞言,心中一蓬怒火頓時燒了起來。

真是哪州哪府都有扶不上牆的爛泥!

哪個衙門都有這般藉機排除異己,或者唯恐一鎮不亂的攪屎棍!

李誼瞧著李泌的兩條白眉,瞬間就越擰越緊,不免暗暗得意。

出京的觀察使查案時,本鎮卻另有舉告信飛到京中,而不是遞送給觀察使,這說明什麼,說明觀察使處置不力或者有徇私隱匿之舉。

偏偏李泌大約自負深受天子信任,竟將達奚抱暉放走了。李誼暗自砭諷,李公,你以為你真到了功高蓋主而主不疑的那一天了?

做夢!歷朝歷代,哪裏有真正的主不疑!

李誼打心眼裏感謝那些告密者。

確切地說,是感謝所有心機陰暗的人。在李誼看來,這些小人作出的,是多麼骯髒又精彩的行為啊。真正善於抓住戰機的智者,一定能利用好他們,在自己的棋盤上突然走出亮眼的一步。

李泌,放下了他清高的姿態,但仍不改靜氣地問李誼:「殿下可是帶着這份名單,來陝州查辦?」

「不,」李誼仍未抹去自己面上的恭敬之色,甚至帶了奇特的謙遜語氣道,「張僕射向聖主毛遂自薦,要帶著名單來陝州查案,太子與本王勸住了聖主,進言道,既然朝廷已經白紙黑字授予李公為觀察使,那自然應該請李公先回京,看一眼這份名單,將個中緣由,當面稟與聖主聽。本王知道太子心憂李公,本王又怎忍心看到太子焦急,故而乾脆豁出膽子去,向聖主求了信使一職,親自來陝州跑一趟,總好過別有用心之人,刻意描畫,嚇到李公。」

李泌一邊聽,一邊在腦中將這小王爺所言一句一句地思忖,似乎確實未有什麼破綻。

另一方面,李誼話中的另一個信息,倒是令李泌心驚。

張延賞明明是左僕射的虛銜,為何能在天子跟前這般頻繁地露臉議事?

「殿下,老夫瞭然,明日便收拾行囊,與殿下啟程回長安。」

「唔,李公先行一步。聖主令本王在陝州多留幾日,也查訪查訪軍府內務……」

……

潼關外,風橋驛。

「阿郎,再行得十里路,便是潼關,入關後有大驛。眼下日頭還高,吾等為何駐足這風橋小驛?」

李泌從車中下來,對家僕道:「關西驛是大驛,來往人多,驛長驛丞們想來忙得腳不着地。我瞧著這風橋驛亭倒還清凈,便在此歇下吧。你去將傳符遞進驛去。」

「喏。」

李泌被風橋驛長迎入院內,石凳上坐着的年輕人抬起頭來,恰與李泌打個正面。

「李公!」年輕人忙起身,恭敬中帶着驚喜,向李泌行禮。

李泌也是一怔:「伯蒼?」

這表字「伯蒼」的年輕文士,正是武則天的曾侄孫、如今在河東節度使馬燧幕府中供職的武元衡。

武元衡雙眸晶芒閃過,劍眉舒展,在夕陽輝光的映照下,當真是個風采卓然的少郎君。

武元衡未中進士前,偶爾幾次聽聞李泌自南邊回京省親,便思慮着想登門拜訪,卻怕自己年少識淺,他這一支武氏和李泌又無甚交情,故而怯步。如今他進士及第,且去了河東馬燧幕府,再見到李泌,這位正是躊躇滿志的年輕人覺得氣壯了不少。

再一聽李泌出言便以字稱呼,自然得好像對故人的後輩般,武元衡怎會不越發欣喜。

「李公,河中大捷,馬公率部須坐鎮李懷光的老巢長春宮,故而命我先往長安面聖,將朔方軍中的各種關節一一向聖主奏報。未曾想,北回途中,竟能遇到李公。」

李泌點頭道:「馬公此番立下頭功,大唐真是幸得如此忠良的儒將。伯蒼,老夫正有一事相問,有位韓愈韓郎君,是否已到了太原?」

武元衡道:「韓先生六月時進的太原城。馬公征戰在外,是馬夫人命子侄輩將韓先生接入府中的。晚輩也與小韓郎君見了幾次。韓郎君如此年輕,著文卻頗有古風,能承義載道,無浮麗虛氣,教人佩服。」

李泌道:「伯蒼能有此評價,老夫也就放心了。」

風橋驛是個小驛亭。驛長今日迎到一老一少兩位貴客,自然不敢怠慢,早已備下精潔的晚膳,請李、武二人入席。

李泌在陝虢大半個月,殫精竭慮,難得今日在小小驛站休憩片刻,武元衡又本是他青眼的年輕人,於是興緻上來,也略飲了幾杯。

武元衡是個極有分寸的年輕人,雖和李泌相談甚歡,到了戌時中,卻主動請老人家去歇息。

八月時節的夜晚,已是清涼如水。武元衡恭送李泌進屋后,自己則仍坐在廊下,望着中天銀月,意興閑適地斟酌推敲一路行來正在寫的一首七言歌行體。

他正想到「暮色秋煙重」一句,卻忽聽頭頂上「嘩啦啦」一陣瓦片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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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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