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咸陽演武

第204章 咸陽演武

德宗的內侍王希遷,幾日前就北出大明宮禁苑,自中渭橋渡過渭水,來到咸陽城。

王內侍和他的隨從們,騎的都是御馬。由於京城的糧荒在歲末已緩解,天子閑廄的馬匹很快就吃到了不減量的草料,到如今這陽春時節,早已又恢復了膘肥體壯、精神抖擻的御馬氣派。

而王內侍,一路行來,瞧著比他的坐騎更神采飛揚。

他怎能不激動!

當今聖上還在少陽院做儲君的時候,他和幾個內侍,跟着霍仙鳴,雖也頗得主人信賴,但那不過是內務上的使喚而已。即便主人如願登臨帝位,鑒於肅代之際的權閹教訓,聖上也有意限制內侍省的勢力,便是霍仙鳴這樣的親信,也不過就是穿梭於外朝和內朝的各殿各院之間,傳些重要的口諭。

是建中四年的涇師兵變和朱泚之亂,令內侍們有了翻身的機會。

千鈞一髮之際,只有大明宮中百餘名閹人,護衛著天子逃出禁宮。雖然後來冒出了中使翟文秀勾連神策軍將領白崇文擁立韓王的悖逆之事,但那樁案子着實蹊蹺,只怕天子也是心中有數的。

要不然,為何鸞駕回京后,聖上在大明宮屁股還沒坐熱,就將內侍竇文場和王希遷分別派為左右廂神策軍兵馬使呢。

一入深宮三十年,閹奴也能做將軍。

據說,王希遷在宮外的妻室和兩個養子,都能直起腰板自稱是將門家眷了。

燈燭通明的神策軍大帳中,觥籌交錯間,李誼指著皇甫珩,向王希遷笑道:「王將軍,兵馬使一職,本是藩鎮衙前位高權重的頭銜,多少藩鎮的兵馬使,那可都是作為儲帥身份統軍的,皇甫大夫彼時在涇原鎮時,就是兵馬使,未來節帥之位可期,無奈那姚令言父子辜負了聖恩。」

「哎唷唷唷,殿下說笑,殿下說笑了,咱家一個宮中內官,哪裏敢與皇甫大夫比肩。」

王希遷誇張謙辭的表情之下,一對眼珠子又瞄向皇甫珩,見他面色鬆弛、淺笑着斟酒來飲,好像渾不在意普王所言似的。

在把酒言歡之際,翻出那些照理來講很煞風景的舊賬,說者和聽者卻都如此雲淡風輕,王希遷想,普王和皇甫大夫這對連襟,當真交情挺深吶。

卻聽普王又道:「聖主還是英明,神策軍是天子親軍,親軍的兵馬使,自然應由天子的親隨來都知,左右廂兵馬使,舍王將軍和竇將軍其誰?」

良言一句三冬暖,王希遷如猧子被擼順了毛,心中那個舒坦!

開春后,他也銜旨去奉天行營巡視過,渾瑊那老傢伙,架子就大得很,何曾將他放在眼裏。

當然,渾瑊,人家現在是神策軍右廂的統帥,兼朔方行營元帥,不像皇甫珩只是神策軍胡人分支的制將。渾公又是郭子儀時期就打出名聲的宿將,對王希遷這樣的閹人,連面子上的客套都懶得給,王希遷也只能忍下了。

「王將軍,」普王繼續道,「本王今日能坐在此處,陪着皇甫大夫和王將軍一道喝酒,也是聖主特意委派,明日看兒郎們演武。但看完,本王就還是永嘉坊的一個逍遙王爺,神策軍,歸根到底,還須皇甫大夫,和王將軍共同作主。」

說到此處,李誼象徵性地壓低了嗓音,顯出更為交心的模樣,帶了拜託的口吻向王希遷道:「皇甫大夫在馬上勇冠三軍,就是不大會說漂亮話,王將軍務必替我這襟兄,去聖主跟前美言幾句,鹽州那地界無甚油水,他這四千來人的神策軍又是實實在在的員額對應到人,沒有半分借空餉的餘地,接下來的日子,懇請聖上多想着他們,逢年過節,也賞賜些。」

「那是自然!自然!」王希遷一臉打包票的表情,呵呵笑着應下。他知道,這王爺出手闊氣。從前自己去永嘉坊傳個話宣個口諭的,李誼以賞鳴謝,每次沒有低於一兩貫錢的。神策軍糧餉的確比邊軍強些,但平素還須賞賜維繫,自己若在御前幫襯皇甫珩一把,普王殿下,那也是明白他王希遷的家宅在哪個坊的,謝禮自然不會少了去。

翌日,巳時中,陽光穿透碧空中的朵朵白雲,如千百縷金線般撒向大地。

咸陽郊外的百畝草坡上,甲士、馬匹、車輛,列陣齊整。

這支神策軍雖只有四千餘人,但畢竟招募來的都是青壯胡人。胡人身坯本就比唐人高大些,又有祖上給的悍勇殺伐氣概,加之戰甲、馬具無一不新,打眼望去,着實很有些精銳的氣勢,令人熱血澎湃。

在曠野東邊的高坡上,除了紮下的帥旗外,繩床一字排開,供觀禮的上將貴人們落座。

紫色大花錦袍的普王李誼,和兵馬使王希遷並排而坐。教王希遷略有些驚訝的是,沒多久,他便看到兩個年輕的婦人,也由婢女們左右擁著,上得高台來。

「殿下,這……」

普王斜睨了兩位婦人一眼后,微微側頭,對王希遷道:「演武嘛,又不是真的打仗,皇甫大夫的夫人要來看看,也無甚打緊。只是我這位姨姊,懷着身孕,宋孺人不太放心,故而跟着我一道來了咸陽,好照應着她阿姊。」

「失禮失禮,本將不識宋孺人和皇甫夫人。」王希遷道。

宋若昭是從坡後走上高台的。當宋明憲一臉興奮地與她說着這巍巍壯觀的場面時,她也表現得毫無談興。

她根本不想來。

她似乎開始厭惡所有帶有表演性的活動,命婦院的外命婦禮會,隨同六宮之主的出遊踏青,以及這咸陽演武。

但對於有些儀式的躲避,她可以推說身體的不適,而對於夫君熱情地邀請她來觀看他出征前的演練,她不能拒絕。

不拒絕,是太平的,至少能帶來不必費言解釋的安靜。

宋若昭坐定后,也舉目望着坡下的軍陣,並且陷入思索。

她記得,從前,父親宋廷芬為她講解軍制、陣型、將卒的鎧甲兵器時,她都聽得津津有味,腦海中便如展開了一幅幅驚心動魄又令人痴迷相望的畫卷。

與王叔文和阿眉護送李淳入奉天城的路上,她在山谷的清晨,也曾經目不轉睛地盯着韋皋的隴州軍看。後來,隨着局勢越來越動蕩,圍城,饑饉,送征,逃亡,若昭意識到,原來一個人的心理轉變,可以那般鮮明清晰。

她對這些兵戈森森的場景,只想遠離。

嚮往金戈鐵馬的雄邁場景,頌揚軍功立身的兒郎大志,只因不曾見過窮兵黷武帶來的災難,和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凄涼。

但若昭仍努力說服自己,儘可能地將冷漠藏起來。畢竟,丈夫是去戍邊,這是食祿之將的本份,而獵獵旗幟下的年輕兒郎們,他們的昂揚之氣,又是多麼真實。

坡下陣前,皇甫珩身披明光甲,一手持擎鋼槊,一手按住韁繩,對不同陣營的隊頭訓示。他左右二騎,分別是默沙龍與何文哲,同樣身披明光甲,胸前的護心鏡反射著強烈的日光。而他們面前的神策兒郎們,騎兵穿着前朝自西域傳入的柔和便捷的鎖子甲,步兵則穿着錯扎咬合的山文甲,均是箭矢無法輕易射穿的精良甲袍。

神策到底是如日中天的天子親軍,武備絕不寒磣,一支四千餘人的隊伍,幾乎人人披甲,幾位將帥的坐騎,還穿上了具裝。

在曠野的西邊,事先已鋪展了大片延綿的草垛,充作假想敵。

隨着鼓聲響起,旗語相接,演武開始。

隨着鉦鼓之音的獨特的信號意味的變化,軍中陣型不斷變化,從高台望下去,大略可以看出,這數千人的大軍,騎步配合,陣型從錐到圓,從長蛇到伏虎,無論陣型怎麼變化,始終防守嚴密,教敵人似乎很難找到撕開陣型的口子。

「這是曠野接敵時的陣仗。」普王李誼語氣和藹,向王希遷解釋。

「多謝殿下指教,咱家還真是看得一頭霧水。」

忽而,鉦鼓聲消失了,胡兒們也立刻步兵止步、騎兵收韁,立住停穩,人馬只是在經歷了方才那激烈的演練后,狠狠喘氣的同時,目光投向同一處——令旗所在的地方。

須臾,旗手根據主帥之令打出旗語,鼓聲又響起來。軍陣立刻變成方陣,大刀長矛的步兵在前,騎兵迅速地分抄於兩翼,他們之後,則是弓弩手。

這是常見的準備攻擊的陣型,令旗再揮、鼓聲更密集時,只見最先的步兵忽然讓出一條寬闊的通道,仿如河床,弓弩手則是奔涌的河流,迅速流過河床,前突到陣型頭裏,果斷地向百步外的茫茫草垛放出箭矢,隨後又疾步回撤陣中,將短兵相接的舞台讓給步卒。

「哦,咱家看明白了,這一戰,沒有騎兵什麼事兒。」王希遷和李誼笑談道。

不料他話音剛落,鉦聲似乎又變了一種語言,在這種語言的感染下,原本處於兩翼的騎兵,紛紛扭轉頭,望向令旗。繼而,在令旗的指引下,他們中最為精銳的幾百人,突然發力,猛夾馬腹,直往東邊奔來。

「咦,騎兵不是應該沖陣或者追擊窮寇的么,怎地倒跑回陣尾來?」王希遷納悶,轉頭看向李誼,卻見李誼眯着眼睛,好像沒有聽見自己的疑問。

馬匹的速度何其快,高台上的觀看者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當先的騎兵幾乎已衝到了坡下。

王希遷以為這是個演武之間的什麼花樣,不曾想這些騎士完全沒有停住的意思,分了幾路,直往坡上馳來。

此時已是正午,陽光照在近處飛揚起的煙塵上,只留了白茫茫耀眼的一片虛幻之景。

待高台中央的人醒悟過來時,才震驚地發現,這些騎兵已穿越煙塵,將他們團團圍住,並且朝他們搭起了弓箭。

王希遷只覺得天靈感「嗡」地一聲,下意識地抓住身邊普王的袍袖:「殿下,殿下,這是作甚。反了么!反了么!」

另一側,若昭也遽然陷入驚懼,她本能地站了起來,但又定在那裏,不知所措,更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雙手,就像那日在渭水畔遇險時一般,已經抱住了肚子。

「殿下!」明憲叫的是丈夫,卻並沒有跑過去,而是擋在了姐姐跟前。

普王的家奴們,和王希遷在宮中收的幾個內侍義子,紛紛抽出橫刀,面對騎卒呼喝警告。

騎士們卻不為所動,他們的隊頭,也並無任何交流的意願,冰冷的目光從兜鍪的遮面后射過來。

就是冰冷,一種沒有情緒的冰冷。

這突如其來卻怪異的險情,沒有持續多久。變幻的鉦音和鼓聲竟又令他們再次調轉馬頭,衝下坡去。

高坡上的人們正從驚恐轉為莫名其妙時,只聽普王李誼已拍起手來:「妙極妙極,皇甫大夫當真將這支胡兒新軍,訓練得如此聽從號令。」

王希遷驚魂未定,稍稍帶了抱怨的語氣道:「那也不能這般冒進,咱家的命不值錢,殿下可是千金之軀吶。方才倘若哪個渾小子手一抖,將箭矢放了出來,其他軍士不明就裏也跟着放箭,吾等不被射成刺蝟了!」

普王笑道:「王將軍多慮了,本王瞧著這些胡兒,個個好身手,若真有王將軍所說的蠢笨之徒,皇甫大夫當初就不會招入神策軍。這攻伐敵軍,陣型不亂,唯旗語和鉦鼓是從,勇往拼殺,最是要緊,本王倒覺得,今日演武,值得本王回到長安向聖主賀喜,祝賀神策軍又添一支精銳。」

王希遷暗道,你還真維護他,莫非你早就知道今日這路數?

又望向女眷那邊,見宋氏姐妹都是嚇得面容慘白的模樣,那年長的捂著肚子似乎還在發抖,當真也不容易。

連自己的妻兒一併拿來練兵,皇甫大夫真夠狠的。

王希遷這麼一想,氣似乎也消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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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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