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密林貴人

第203章 密林貴人

山谷的茸茸綠意,好像在幾日間,就繁茂蔥蘢起來,成為合格的屏障。

李升背着角弓,引馬入林。

馬的蹀躞帶上,掛着一隻比灰鼠大不了多少的兔子,中箭傷口的血液凝固了,那倒垂的晃晃悠悠的長耳朵,似乎暗喻著馬上騎士對於打獵的漫不經心。

經過一小片樺林,鑽進更為茂密的雲杉林后,幾頂帳篷赫然眼前。

李升跳下馬來,還未站穩,已被幾名衛士模樣的回紇男子四面圍住。

但他們眉目間稍顯鬆弛的神色,表明他們並無真正的敵意,而當大帳里鑽出一位中年女子、用回紇語吩咐了一句之後,眾衛士更是紛紛退開了。

那中年女子,正是前幾日在互市上以「黃鵠」暗語和李升接洽的回紇人。

一入帳門,李升立即感到一種熟悉的感覺。

他很快明白,這是因為,他腳踏的厚厚的氈毯,幾乎與延光公主宅中的氈毯別無二致。

此刻,偌大帳中,正流淌著一段琵琶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王廷。穹廬為室兮旃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漢鄉。」

弦住聲停后,歌女抱着琵琶小心翼翼地碎步退下。

一個並不蒼老卻似乎透出疲憊的聲音響起:「李司馬,請入座。」

「謝毗伽公主。」李升恭敬上前,行禮道。

主座之上那位珠翠滿鬢、年逾四旬的婦人,恰是中原千百年來,唯一一位入塞和親的外族公主——回紇立國后第二任可汗英武可汗的女兒,葯羅葛氏。

三十年前,也就是大唐至德元年,剛剛於靈武繼位的肅宗皇帝李亨,將雍王李守禮的兒子李承寀封為敦煌王,與名將僕固懷恩一同出使回紇,謀求借兵平定安史之亂。

當時的回紇國內,親唐勢力佔據上風,英武可汗本就抱有與中原王朝交好聯姻之念,於是提出將自己的女兒葯羅葛氏嫁給敦煌王李承寀。

僕固懷恩與小郡王商議后,急派快騎馳回靈州,請新帝李亨示下。李亨也是求之不得。

朕的一個宗室堂弟,能換來成千上萬的回紇鐵騎出戰襄助,這買賣還有甚可猶豫。

於是,敦煌王李承寀為國娶妻,北上來到回紇牙帳,在冰天雪地的深冬時節,與葯羅葛氏完婚。唐廷這邊,當即出詔,封葯羅葛氏為「毗伽公主」,並授以「敦煌王妃」之冊。

英武可汗遵循承諾,甚至派出自己的長子(也是當時的回紇太子)葉護,率六千回紇鐵騎,護送敦煌王夫婦進入唐境。同時,這數千回紇騎兵也併入郭子儀的朔方軍,南下平叛。

這次唐回修好只是一個開端,其後,肅宗皇帝將自己的女兒寧國公主送到回紇、嫁與英武可汗,又命悍將僕固懷恩將女兒嫁給英武可汗的第二子移地健。

「李司馬,黃鵠歌,是你們前朝一個大漢公主所寫,哭訴她去到遠離故土的草原蠻國和親,孤獨悲傷以極。當年,我隨着敦煌王來到中原,偶爾聽到伶人哼起這首歌,就再也離不開它了。」

毗伽公主略略前傾身體,盯着李升:「李司馬,不管是漢人公主,還是你們口中的胡人公主,原來出塞和入塞,本無太大區別,都不過是循着一條苦路,如行屍走肉般活着罷了。」

李升不知如何搭腔,只低頭聽着。

他明白,眼前這位毗伽公主,完全有理由自怨自憐。

近千年前,那位和親烏孫國、寫下黃鵠歌的漢家公主劉細君,在第一任丈夫去世后,還能按照游牧民族的習俗,再嫁第二任國王,並且生下一個女兒。

而毗伽公主,成婚入塞后的第三年,敦煌王李承寀就去世了。在中原王朝,夫君死後,天家血脈的正牌公主可以改嫁駙馬,王妃卻只能守貞。毗伽公主想回到回紇故土,一心與唐廷修好的父親哪裏會允許。

還不到雙十年華的毗伽公主,就這樣住在敦煌王的封地里,無夫無子,枯度春秋。

「李司馬,我原本以為,兩年前聖主許嫁他的愛女咸安公主去回紇時,我作為迎親使者,終可得了機會,將大唐公主送到汗帳城,去看看想了多年的鄂渾河河水,再趁著這樁喜事,向頓莫賀可汗提出,讓我離開這教人厭惡的中原,回到故鄉度過我命中剩下的日子。誰曾想到,回紇使團剛到長安,你們自己的武將,居然就在西京,就在皇城腳下,發動了兵變。我和使者一覺醒來才發現,你們的天子,竟帶着全家老小,跑了。」

毗伽公主說到這一節,哀傷無奈的神色中,忽然帶上了一絲譏諷:「不過,這也不是我婆家的王室,第一次出現天子逃出都城的事了。」

李升捕捉到了輕蔑之外的恨意。

這種恨意,似曾相識,他在延光公主和普王李誼那裏,也時有所感。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恨,也許出於獻身的不甘,出於分權的不勻,出於家世的不幸。但無論出於何因,經年累月積澱下來的恨,都不可小覷。

恨意的凝聚力往往是強大的,李升知道,自己要做的,是將延光和毗伽兩位婦人的仇恨,從報復和破壞,引向改變和重構。

李升這般想的時候,毗伽公主也在斷斷續續嘮叨的同時,觀察著這個唐人貶官。

延光公主,算來是敦煌王的侄女。毗伽公主記得,自己當年剛到靈州城,開始陌生局促的塞內生活時,性子潑辣豪放的延光卻似乎和自己一見如故,常來陪伴自己這位嬸母輩份的同齡人。

後來,吐蕃人橫行河西,佔領了大唐的沙州一帶,守寡中的毗伽公主向東逃入朔方地界。延光向自己的哥哥、代宗皇帝請奏,動用皇家私庫,為毗伽公主修建了一座回紇汗帳城風貌的毗伽城,並且賞賜了許多工匠、衛士、侍婢,又陸續遷入靈鹽、夏綏的一些邊民,幾乎就像贈給了毗伽公主一座微縮的王國。

現在,毗伽公主看到李升,聯想到自己的老友曾經吐露過的一星半點的前塵往事,似乎隱約明白了些玄機。

不過,毗伽對於李升絕無惡感。這個唐人男子的侍臣身份,恰恰教毗伽幾乎為自己那位老友喝彩。

原來大唐的公主,也須挑戰禮教甚至法度的極限,才能過上自己渴求的生活。而這種不顧一切的挑戰,彷彿也為毗伽長久以來的怨氣找到了出口。

延光雖然為此跌落雲端,被幽禁在深宮中,但她的情郎,在流放中剛剛安頓下來,不就又這般精神抖擻地為她奔走了么。

毗伽不免對李升產生了一絲傾佩之意。

「李司馬,延光公主與我有數十年的交情,我們回紇人其實比你們唐人更講義氣。歲初,公主府那位忠誠的家奴來到毗伽城報信時,我就做好了見你的準備。今日,你有何要說的,儘管道來。」

李升倒也直言相陳:「下官如今,算得延光公主身邊,唯一仍追隨她的信臣了,請毗伽公主告訴下官,兩千甲士,每月所費幾許?」

毗伽聽他連數字都準確地報了出來,更是不再懷疑,卻同時又露出坦誠的為難之意道:「她養兵,也不是一天兩天,此前糧賜優厚,每月每人給兩石米、一匹絹,比那些邊軍所得強上三分,故而募到不少兵士。」

李升在長安私侍延光時,就已經聽延光炫耀過蓄兵的秘密,現下聞得毗伽所言,仍是小小地吃了一驚。

延光當真有幾兩膽子,而這回紇公主,還真敢為她隱匿、甚至輔助此事。

毗伽彷彿看懂了李升的心語,淺淡地笑道:「你們中原人有句話,叫士為知己者死。我的心早就死了,這沒有死去的身軀,反倒更懂得為老朋友,保守她的秘密。只是,今後若要我幫她養軍,卻是教我發愁了。」

李升忙起身,來到毗伽面前,長長地作揖道:「公主毋慮,下官自會想辦法。」

天色將晚之際,李升帶着他那看起來有些寒磣的獵物,回到鹽州城內。

他將兔子扔給宅中唯一的老僕,徑直走進屋中,閉目養神。

今天,他還要見第二位胡人,也是普王李誼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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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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