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落第緣由

第199章 落第緣由

此前韋皋已告訴過若昭,為韓愈投卷至禮部李揆處。然而臘月未至時,李尚書終因年邁遇疾,溘然長逝。今歲知貢舉的,是禮部侍郎薛播。

薛播亦是進士出身,任過中書舍人。當初韋皋在御史台供職時,同一道宮門進進出出的,與薛播亦有幾分交情。韋皋幫人幫到底,正月初還拜訪過薛侍郎府上,再次提到了韓愈。

韓愈的兄長韓會在世時,任過起居舍人,薛播了解韓愈的身世淵源后,一口答應韋皋,在分寸得當的範圍內,為韓愈通榜。

這些周折,鄭注來皇甫府上為若昭開安胎的方子時,陸續說與給她聽過。

因而,若昭想來,只要韓愈在素來不擅長的詩賦那場能順利過關,問策的場次,應能取得佳績。畢竟這位才十六七歲的少年,寫出的文章,不論辭章的華彩,其載道之力和嚴深之風,已未必遜得陸學士幾分了。

此刻,若昭見韋皋寥寥數語后,目光已然投向榜前亂鬨哄的人里,顯是急着要尋到韓愈。

若昭心慧,覺察到韋皋所表現出的,似乎不僅僅是為小友落第而遺憾,而是流露出一絲緊張。

但韋皋畢竟是京城的金吾衛大將軍,縱然未著甲袍,氣勢不會墮了幾分,於人群中也分外醒目些,不太好擠到榜下尋人。

恰在此際,眼尖的婢子桃葉拉了拉女主人的衣袖:「夫人,奴婢看到小韓郎君了!」

韋皋聞言,順着桃葉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見韓愈低着頭從人群里鑽出來。

韋皋鬆了口氣。這小韓郎君,還是自由身。

……

隔着兩個坊,依然能聽到皇城根下不絕於耳的敲鑼聲、喧嘩聲、賀喜恭維的笑聲。

崇仁坊的西北角,酒肆二樓的雅間之中,韋皋和若昭,瞧著垂頭喪氣的韓愈。

韋皋首先打破僵冷的氣氛,壓低了嗓子道:「問策勸課農桑,你去說僧尼之事,已然離題遠矣,偏偏你還將京畿的寺院,不分大小,一一針砭,用辭又那般不給天子和朝廷留情面。你以為你是誰?是當年的魏徵魏國公?你夏末即到了長安,莫非不清楚,鑾駕回京后,聖主與韋賢妃已經幸過好幾座京中大寺。」

韓愈方才在禮部南院知曉自己落榜,正無比失望間,忽被韋、宋二人尋得,不由分說地就拉出皇城,來到這個清凈的酒肆中。

現下他聽韋皋道出原委,恍然大悟之際,一股認死理的少年意氣噌地拱了上來。

「韋金吾,進士一科正因為要試問策文章,才歷來教天下讀書人頗為景仰,視為聖主廣開言路之舉。放眼如今京畿數道,僧尼及雜人重役等不歸農桑者,不可勝數。寺院又侵奪田地,更是雪上加霜。若任此狀繼續泛濫,那些真真假假的僧尼,待衣而食、待蠶而衣,教黎庶良民們,怎麼還能心甘情願地接受朝廷勸課農桑之策?就算他們接受了,又哪裏有足夠的土地?就算有土地可耕種,朝廷卻在另一頭免除僧尼的賦稅,那勢必在這一頭加重了田桑者的賦稅,豈非又要逼人做去做逃戶?」

韓愈氣勢如虹,侃侃而談,說得韋皋啞口無言,卻說得若昭心中暗暗讚許。

她大致聽明白了,也大致猜想到,在問策一試中直言的韓愈,揮灑成就的這篇文章,過於犀利。經歷了叛亂與流亡的天子,在禮佛的態度上,與剛剛登基時,已大不一樣,何況京城內外的大寺大廟,因各種特權誘人,本就吸引朱紫權貴們與其勾連。每年科舉中,登榜進士的詩賦與策論,都會立即流傳開來,寫下如此文字的小韓郎君,還怎麼可能進士及第呢。

可是,才十七歲的韓愈,說得難道不是振聾發聵之語嗎?若昭想到數月前自咸陽回長安的途中,看到饑民逃荒、沿途倒斃甚至自相殘殺的修羅地獄般的場景,從心底覺得,韓愈所言,強過太多徒有精麗辭藻、實則空洞無物的應制文章。

若昭忍不住脫口而出:「寫得不錯,晉、宋、齊、梁以來,天下民生凋敝,未必也不是因為大興佛事、僧尼偽濫之故。」

韋皋微微側頭,捕捉到了若昭眼中的慨然和驚喜之色,也知她欣賞韓愈雖年少卻敢仗義執言,但京中官場的險惡,又豈是小小讀書郎和纖弱的婦人能真正省得。

韋皋仍是面無慍意,但口吻中的嚴厲越發鮮明了些。

「退之,知貢舉的,雖然是禮部,但判卷時,必會有吏部明公以及內學士在場。此前薛禮侍已然有為你通榜之舉,算來是你半個座主,恐怕宰相們也已知悉。然而你這樣大發一通宏論,有沒有想過,會給薛禮侍帶來多少麻煩?禮部侍郎知貢舉,往往一任三年,薛禮侍本是能慧眼識賢才之人,但倘若此次被人抓了把柄,不再知貢舉,有多可惜。少年郎自負持志磊落固然不錯,你還不到弱冠之年、初次應考下了第,也不算大事,可是,我韋皋在此仍要說一句,一介文士,若真的要做社稷之棟樑,還是要懂得收斂和迂迴。」

韓愈垂着眼皮,不再作聲。

但他心中實在太沮喪了。

並非埋怨韋皋,他也知道,韋金吾自己是因門蔭入仕,卻對一個赴考進士的楞頭小子幫襯至此,已是疏為難得。

韓愈失望的,是他終於親身經歷的科場,更準確地說,是科場背後的朝廷。

他本以為,帝國好不容易平息了一場大叛亂,天子又表現出勵精圖治的風範,那麼,「嗣貞觀之功,宏開元之理」的局面,想必也是可期的吧。而「為君推誠、為臣盡忠」,難道不是這個局面最好的註釋嗎?

聖主,怎會縱容考官和考生因言獲罪之事發生呢!

但事實打了小韓郎君的臉。

日光之下,終無新事。

暢所欲言,而不是道路以目,原來在哪朝哪代,都是聖主一時興起的口號而已。當真你就輸了。

韓愈重重地嘆了口氣,向韋皋和宋若昭拱手道:「愈少年莽撞,辜負了兩位的奔走引薦,愈此番落第事小,只願莫連累了薛禮侍。」

韋皋見這小郎君面容凝重卻言語真誠的模樣,感慨他雖性子耿直,心地畢竟善良,遂稍稍緩和了口氣,安慰道:「陸學士今歲已轉為中書舍人,故而判卷之時,學士院來觀瞻的,是韋執誼韋學士。我與韋學士略有交誼,會請他斟酌。」

言罷,稍加思慮,又向韓愈問道:「接下來,退之有何打算?」

韓愈面上窘意浮現。他相信鄭注不會趕他走,然而堂堂青壯兒郎,繼續白吃白住,實在抱羞。

若昭心領神會,幫他解困,對韋皋道:「韋金吾,你可識得同僚中有小郎君正值幼學之年的?或可聘退之為家師,教他們讀經史,退之也可用師資酬勞,繼續留在長安,準備明年的春闈。」

若昭最後那幾句,說得實在有些勉強。韓愈這不知深淺地著文,明年、後年,薛禮侍哪還敢取他及第。

但韋宋二人也知,這小韓郎君是個一心要以進士科進入文宦仕途的,雖初次赴考就險些惹下禍事,哪裏會甘心就此蟄伏。

韋皋更早知曉放榜結果,以及期間的隱患,他也有能力比若昭謀劃得更周到些。

「皇甫夫人所言,恰是韋某所想。但長安的達官貴人,哪家不是盯着每年科舉中的風聞甚至秘辛,只怕退之謀職不易。韋某駐守奉天時,與渾公瑊有了幾分同袍血戰的交情,而渾公又和河東馬燧私交不錯,如今還一同在打李懷光。渾公家在長安,但馬郡王的幾個小郎君都住在北都太原,不如,我引薦退之北去太原馬郡王府上,教習他的小郎君?畢竟退之的阿兄曾是起居舍人,這般家學,馬郡王想來也是看中的。」

韓愈聞言,彷彿暗夜裏迷迷瞪瞪的人,忽然看到一片燈火,立時回過了神、提起了志。

若昭也覺此議甚佳,一時覺得鬆了口氣,向韋皋露出傾佩的笑容。

韋皋驀地一喜,旋即哂然,躲開了若昭的目光,幾乎同時,吩咐立在一邊的婢子桃葉道:「去喚店家小二上來。」

又向韓愈道:「退之,科場是科場,宦場是宦場,但文章是文章。韋某也曾自命書生,好歹能識得哪些文章有雄渾仁義之氣,哪些不過是吟風頌月的繡花枕頭。今日我做東,慶賀你賦得貞元元年長安的第一篇好文章。」

韓愈得此鼓舞,感動不已,忙起身,向韋皋深深一揖。

正在下樓的婢女桃葉,聽着身後這一番言語往來,心中不免咕噥:這位韋將軍,看來確實也是個神采飛揚的大人物,難怪夫人喜歡他,上回在這酒肆中,夫人就與他相談甚歡。

桃葉自是將自己看作若昭的親信,但皇甫家太太平平的,更是她所期待的。畢竟一介奴僕,命運都是繫於主家。

這才不過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從內心希望,夫人頂好不要再和這位韋將軍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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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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