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安遠胡肆

第1章 安遠胡肆

大唐建中四年,十月初三日。離冬至還有月余,關中平原卻已寒意瀰漫。

帝國的都城,長安,五更時分將將響過一遍聲沉如雷的晨鼓。各坊市之間的木門此第開啟,意味着又一個漫長的宵禁之夜結束了。

胡女阿眉立在延康坊安遠酒肆門口,盯着漸漸還了陽氣的街市。雪后初晴,朝陽雖然沒什麼熱度,卻擁有明亮的光芒。阿眉面向東方仰起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如果陽光是一雙手,那麼現在這撫過她臉龐的手指,會感受到她嘴角微微的顫動。那是一種奇特的壓抑的微笑。

阿眉轉過身,退到窗柵間的陰影里。手中熱酪漿蒸騰起的氤氳之氣,擋住了她藍褐色的雙眸。

阿眉是粟特人。她的同族以經商的本事名揚四海,並且成為長安各間胡肆的主人。

阿眉聽襖祝講,開元天寶年間,長安城的詩人,就像蝗蟲一樣多。詩人們喝酒的理由是那樣豐富,聽聞邊關傳來捷報,高中進士登科,結識了唱酬的摯友,天子賞賜了翰林院,甚至僅僅是城中的芍藥比往年開得更好,都值得詩人們前來酒肆吟飲一番。

詩人們尤其愛光顧胡人的酒肆,畢竟這裏藏着來自異域最為獨特的美酒與最為銷魂的美人。這種新奇的體驗帶給詩人的莫大愉悅,是他們即使在最大膽的詩篇創造中也無法圓滿的刺激。

中原人的才情被異族人的烈酒激發得愈加熾熱,胡食鮮明的香料味道和胡姬濃重的肉體氣息間,則夾雜着各種來自朝野的時訊消息。

那是粟特胡人的酒肆在長安的黃金歲月,也是這個帝國最鼎盛的時光。

直到後來,一個叫安祿山的粟特人出現......

阿眉來到長安時,距離唐廷平定安史之亂已過去一十五年。她很快就發現,粟特人並沒有因為那場痛徹帝國的戰亂而深陷唐人的敵意中。或許只有再度沉醉才能重溫舊夢,長安城的胡肆又繁華興盛起來,士子們依然視之為盡歡樂土。倘若當年天子下了榷酤的政令,中原本土的釀酒受到限制,胡肆那來自西域的葡萄酒和三勒漿更是成為人們的追捧。

今日,安遠酒肆便要為京兆尹王翃的宴席送去一車胡食與酒水。

「這王府尹可是大唐天子跟前的紅人,但凡京城有御賜的宴席,多交給王府尹來承辦。」

酒肆主人薩罕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來。

阿眉回身盯着薩罕。薩罕的目光卻並不與她觸碰,繼續說道:

「不過京兆府終究奪不走鴻臚寺的營生。今天夜裏,鴻臚客館就會有回紇人現身,你需想想,如何能.......」

薩罕戛然止語,眼珠轉向門外,乾瘦的黃臉在瞬間換上了一副殷勤接洽的表情,彷彿每根鬍子都活了過來。

阿眉轉頭,朝着薩罕眼神方向看去,只見一位戎裝的年輕武將,牽馬直奔酒肆而來。

戰袍外的山文甲,灰白的獸皮乾糧袋,鞘身暗淡的唐刀,以及從箭匣中露出一角的傳牒文書——在堪堪幾步內,阿眉便捕捉到了她所需要的信息。

「此人風塵僕僕又如此裝扮,看來不是禁軍,大約是哪個藩鎮的將領。」

她正思量,武將已到跟前,將馬栓了,脫下蓋耳氈帽,溫言道:「店家開市否,可有熱湯胡餅?」

阿眉略有些意外,此人竟說得如此斯文的長安官話。再細打看,見他不過弱冠之年,但劍眉入鬢、鳳眼生威,雙頰嘴角微含風霜之色,目光卻溫潤謙和,真真是英姿蕭肅、朗如皎月。

武將見阿眉發愣不語,以為胡女不識唐語,正要比劃手勢,薩罕已陪笑上前道:「將軍辛勞,快請來火盆邊暖暖身手,吃食這就上來。」

阿眉覺得雙頰一熱,有些不好意思。她垂首向武將微微行禮后,手腳麻利地為他盛來一大碗薤末餺飥湯、端上幾張胡餅。

武將似乎被凍得狠了些,竟不急着吃餅,而是將雙手緊緊貼在湯碗上取暖,閉目少頃,顯出疲態。

阿眉與薩罕剎那對視,便在胡床邊跪下,一邊撕碎胡餅一邊柔聲道:「將軍,飢生寒、湯帶暖,快些將這餅子就著熱湯喝下罷。」

阿眉的容貌本就有些赤子稚態,神色間又全無酒肆胡姬常見的挑誘之氣,倒像個向阿兄敬茶的少女,觀之可親。武將愁容稍解,朝阿眉溫和一笑:「你的唐語說得甚好。」

他吃了幾塊餅,又向薩罕道:「丈人的酒肆也做早市營生?」

薩罕道:「京兆府尹王公今日辦宴席,看中小肆的蒸胡,小肆兩個時辰后便要將吃食送往光德坊,所以夥計們起個大早準備,不想竟能招待將軍。」

武將低垂的雙眼忽然抬起來:「目下既非旬假,也未聽說聖上賜酺,王府尹擺宴有何喜事?」

薩罕道:「當今聖上喜愛詩賦,剛從南邊請了一位女冠大詩人進京獻詩,敕令王府尹今日設宴,禮部、國子監、翰林院都要去道賀。兆尹府本已從西市定好整席,但小肆的蒸胡可是遠近諸坊一等一的有名,這延康坊離兆尹府的光德坊又近,為官宴補一些小食甚是方便,故能接下這樁體面的買賣。」

武將心裏「哦」了一聲,暗道,京兆尹不是朝廷的常奏官,只需逢五上朝,今日本應在府中。只是若有官宴,自己去拜訪不知是否妥當。

自天寶末年安史之亂起,帝國藩鎮林立。到了這建中四年,河東河南的幽州、淄青、魏博、淮西等大鎮均已叛唐,與長安政權為敵。好在朝廷仍有西北面的朔方、邠寧、涇原等諸鎮可以調兵東征,並西川、浙西兩大鎮的財賦經陸路或漕運接濟,再加上從禁軍發展起來的神策軍數萬兵力,尚可勉力支撐德宗的削藩平亂大計。

坐在安遠酒肆吃胡餅的武將,便來自長安西北、一直來聽命於朝廷的藩鎮軍隊—涇原軍。

青年武將姓皇甫,名珩,曾祖皇甫惟明乃是玄宗朝赫赫有名的將領。

原本,皇甫惟明因抵禦吐蕃有功而頗受玄宗器重,官拜隴右、河西節度使,沐浴聖恩的風頭竟似不在安祿山之下。可惜,皇甫惟明鎮戍邊疆固然颯爽果毅,於朝中宦海的兇險詭譎卻如稚兒之識。他入長安奏對時,見宰相李林甫塞言驅賢,竟向玄宗諫言罷免李相,並推薦好友、刑部尚書韋堅為相。

李林甫是何等陰狠毒辣之人,從朝堂耳目處得知皇甫將軍的諫言后,便懷恨在心,誓要除去二人。偏偏韋堅是當時太子李亨的妻兄,身為玄宗眼中的東宮一黨,韋堅毫無避諱地與皇甫惟明交往,恰好給了李林甫構陷的機會。

上元之夜,韋堅與皇甫惟明共賞長安燈會,李林甫翌日便向玄宗告發,朝官與邊將暗通,是欲謀廢立之兆,其罪當誅。

皇甫惟明和韋堅先後被貶官與賜死。但皇甫家族的血脈得以在大唐西北邊疆延續。

皇甫珩的少年時代在長風萬里、大漠孤煙中度過。他的母親是長安萬年縣人,他的外祖因政禍來到邊鎮,自然地就與同樣淪落的皇甫家聯了姻。

母親到底是西京閨秀,對皇甫珩施以經史和詩賦的言傳,總還盼著兒子能春闈功成、回到長安得個一官半職。直到有一日,軍中來報,皇甫珩的父親在大唐與吐蕃的激戰中傷重身死。

「我本已身陷番敵,皇甫兄策馬而來,拚死相救。阿嫂,自今以後,珩兒便如我親生幼子一般。還望阿嫂允許在下將珩兒帶在身邊。」

說這話的人名叫姚令言,當時他與皇甫珩的父親均是大唐安西軍將領。

皇甫珩的母親默然不語。

姚令言又道:「在下也知阿嫂一心盼著珩兒回到長安,但是,滿朝朱紫貴,未必儘是讀書人,如郭司徒那樣以軍功入仕,亦是一條錦繡大道,還望阿嫂三思。」

珩母見識不俗,心知在這西陲邊鄙之地無法為兒子覓得經史詩賦的良師,且郭子儀於唐廷有再造之功的威名早已天下盡知,累積戰功而得封官身是許多少年郎的正途。她思量幾日,便答應皇甫珩入了軍籍。

姚令言本出身河中府,勇毅善戰不輸於四鎮行營的原駐邊軍,為人又有關中世家子弟的沉穩謙和。涇原鎮節度使、名將馬璘對姚令言青眼有加,數度在軍中破格擢升他,又在入朝奏對時為其美言。馬璘死後,涇原鎮幾易節度,終於在建中三年,姚令言被委以涇原鎮新任節度使。

皇甫珩在姚令言身邊歷練十餘載,如今已與姚令言長子姚濬一道,成為涇原藩鎮牙軍體系中的領軍者。時逢淮西節度使李西烈擁兵叛唐,唐德宗急詔涇原軍西出東進,以解襄城之圍。姚令言率涇師中的五千精銳出鎮,姚濬和皇甫珩自然隨其左右。

涇師行至長安,聖上循例會有賞賜與補給,負責在朝廷與藩鎮之間傳遞訊息的進奏院,早在數日前便已派人通知涇師於京畿紮營。根據使者所言,此番由京兆尹府承擔勞軍之責。可姚令言等人候了三四天,長安方向毫無動靜。正困惑間,進奏院又來報,聖上詔姚令言入宮商議軍情。

姚令言正要動身,長子姚濬道:「父親,那王府尹是珩弟的族舅,不如讓珩弟隨父親入城,父親自往聖駕前奏對,珩弟倒可前去王府尹處拜訪,打聽一下這牛酒勞軍之事。」

姚令言隱約知曉皇甫珩的母親在長安還有些親眷,不想其中竟有族人官至三品,於是向一旁的皇甫珩道:「珩兒,此事怎不與我知。」

皇甫珩臉色一凝,微有猶疑之色:「兒幼年曾與母親回過長安,卻記不得什麼。前日進奏院送來一個包袱,說是王府尹所託,又說是舅母置備了一些禦寒衣物,兒才想起一些舊事。但兒慮及祖上曾因邊將結交朝臣而遭難,因此不願宣揚,恐怕給吾軍和王府尹帶來流言蜚語。」

姚濬插嘴道:「聖上本來就敕令京兆尹都知勞軍之事,珩弟以涇師軍使身份前往接洽,光明正大,有何不妥。再說,王府尹給你送東西來,就說明他不怕與自己的外甥走動走動,他都不怕,你怕個甚麼。」

皇甫珩看了姚濬一眼,見他滿臉不耐煩,倒是與往日並無二致。他二人自幼耍在一處,姚濬雖脾氣暴躁如虎,對這個義弟卻極其愛護,至親而不設防,因此他也不在皇甫珩面前掩飾情緒。

皇甫珩素來覺得義父姚令言過於謹慎,自己也習得了他的七分做派,但作為驍勇的軍人,他倒頗有些認可姚濬的爽利無忌。何況,情境至此,自己若不為義父分憂,委實也太懦弱了些。於是向姚令言揖道:「父親,這幾日等不來賞賜,又逢冬寒早至,軍士們的心思很是毛糙起來。阿兄所言極是,兒願往兆尹府拜見舅父,將這勞軍之事問個明白。「

姚令言接到聖旨,本已打定主意在聖上跟前奏稟軍資的發放疑慮,此刻被兩個兒子一說,倒真覺得由皇甫珩側面打聽,更為穩妥。他素知這京官之間最是干係複雜,兵部、戶部、京兆尹、進奏院,到底哪一層出了紕漏,豈是他一個節度使能在聖上面前問得的。

翌日,天還沒亮,姚令言便帶上皇甫珩和兩名親隨,輕騎快馬趕赴長安城。進了安化門,姚令言一行往東北角的皇城而去,皇甫珩則徑直北上。穿過道道坊門,眼看再過兩個坊便是京兆尹府,他忽然腹中一陣空慌的饑饉之痛,才想起自己出行匆忙,竟未帶上乾糧,便就近尋了一處冒着炊煙的早肆。

安遠酒肆的餺飥湯,不似尋常胡肆做得那般油膩,蒸胡中的肉餡也調味細緻,皇甫珩吃着竟有些像母親平時做給自己的吃食。想到母親原本一個長安官家出身的閨秀,在貧瘠粗糲的涇州勉力生存,面上卻從未有哀哀之色,還向來往雜居的胡人學了些炊庖的手藝,時常做些有趣的胡食哄年幼的自己開懷,皇甫珩的心**上一股暖意。

「將軍從軍鎮來?聽口音卻像西都人。」阿眉見皇甫珩掏出巾帕擦拭那有着一道裂口的鮫皮刀鞘、臉色也和緩了些,便鼓起勇氣問道。

她長期所受的訓練,以及這些年逢迎的經驗,令她積累了自己的一套察言觀色的細節。本來,她於打探時訊已無興趣,只待這幾日做完一件大事,便可依約離開長安。但不知為何,眼前的皇甫珩令她看到頗為親近。她從他身上,分明能感受到一絲自己曾經熟悉的曠達草原的氣息。

皇甫珩回過神,向阿眉淡淡道:「某祖上是長安人。」

他的眼鋒迅速地掃了一下這間酒肆。

那薩罕老胡倒沒什麼,這胡女卻令他心思一動。

阿眉穿着碧色卷草紋的短襦,系在窄幅的醬色長裙里,肩膀上搭著保暖用的灰鼠衍邊半臂,通身不起眼的深暗色調,倒襯得她的面龐與頸項更為白皙。她的雙眼中有種難言的鎮靜,於天真之外又似有端方之氣,實在不像販夫商賈家的女兒。

她雖是胡人面貌,但這凝眸之態令他倏地就想起數日前所見的那雙眼睛。

只是,那雙眼睛屬於一位唐人女子。

「算來,她眼下應該也在長安城內。」皇甫珩念及此,心間竟生出一星惦念。

正沉吟間,只聽門外忽起嘈雜,有尖利的嗓音道:「這馬哪裏來的!」

酒肆的門簾被粗魯地掀開,一個滿臉橫肉、酒糟鼻頭的中年官吏闖了進來,正是延康坊的坊正。

長安城一百零八坊,每坊皆有坊正,負責本坊的治安稅賦等。經商的胡人在長安的地位本就如同賤民,襖祝制度式微后,西市之外開小肆的粟特人,更是最怕坊正來尋麻煩。

延康坊的坊正姓盧,據說與當朝宰相盧杞有些淵源,平日最是跋扈囂張。

盧坊正進得屋來,見到一身戎甲的皇甫珩,微微一怔,旋即恢復了那皮笑肉不笑的油膩神情,捏著嗓子道:「嘿呦,薩老匹夫,小鋪子生意不錯吶,西市還沒開門,你這破廟倒請來了大菩薩,想是阿眉這畫上仙子似的模樣,任誰都想進來喝一杯。「

皇甫珩心中一陣嫌惡,面上卻無風無浪,顧自又喝了一口熱湯。

盧坊正冷哼一聲,也不再打量皇甫珩,而是大剌剌地往胡床上一坐,沖薩罕道:「老匹夫,你上月的除陌錢交得不對。「

薩罕縮著肩膀,先恭敬地給盧坊正端上一大盤蒸胡,才諾諾道:「坊正可是貴人事多,記得有些差錯,小肆每日的私簿記得最為齊整,自朝廷設置除陌錢以來,從未漏報。「

盧坊正饒有興趣地聽薩罕稟報,目光卻轉向一旁悶聲低頭的阿眉,那對暴凸的牛眼珠子恨不得要粘到她身上似的。

「有人告到我這裏,說你們安遠酒肆上月重陽日,阿眉得了幾位客人足有一貫的賞錢,依新律,應繳除陌稅五十文,這筆錢,你們難道交來了?「

薩罕驚道:「盧坊正,小肆以為,除陌錢只算在酒水吃食的出項上,那賞錢是客人們覺著阿眉唱曲好聽,才給的,這也要繳稅?「

盧坊正道:「這有何稀奇,除陌錢的根子還在買賣上。若官家不許爾等設肆為商,客人如何能上門,客人不上門,這些胡姬的嗓子再好、身段再俊,又如何能得到賞錢?你說這賞錢該不該算到除陌錢的賬中去?」

薩罕一時語塞,俄頃又堆笑道:「坊正訓斥得是,小肆今日就將私簿再核對一遍,將除陌錢補上。」

「事到如今才知紕漏?」盧坊正拿腔作調道,「我即刻便要去將此事稟報長安縣尉,縣尉再上報京兆尹府,你這幾十杖的棍子、小几貫的罰金怕是躲不過。」

他若有深意地補充道:「盧某也是明人不做暗事,心意早就向爾等表過,對阿眉,我是真心喜愛,若薩老胡你早幾月將阿媚許了我做妾,何至於此。當然,目下也為時未晚。」

他話音未落,只聽一旁始終不語的皇甫珩「砰」地一聲放下湯碗,目光灼灼地盯着盧坊正:「若真是喜愛一個女子,怎會如此設計勉強於她?」

此話一出,眾人俱是一驚,未想到始終冷淡漠然的皇甫珩會突然直言。盧坊正剛剛進來時,只道皇甫珩是個普通的藩鎮牙將,如今各地藩鎮將領往來長安,比曲江池的錦鯉還尋常,本無甚值得打眼矚目。此刻皇甫珩的臉仰起來,盧坊正見他不過二十來歲,面目卻剛毅俊朗,眉宇間隱隱一股沙場威勢,長安官話又這般地道,不由怯了幾分,暗道,此人莫不是哪個京官子弟外放去藩鎮的執事官,累積些有的沒的軍功,回京好擢升的?

但盧坊正是京城最為刁滑老道的虎狼之吏,家族在長安又有盧相爺的名頭,也不是輕易能震得的。他念頭咕嚕一轉,這過路將軍哪管得縣坊政務,何況如今這局勢,聖上正是發了狠要收拾這些藩鎮將卒,於是收起一臉猥瑣促狹,清了清嗓子,向皇甫珩正色道:「不知將軍來自何處大鎮,看來不僅能領兵廝殺,於這男女相慕之事也頗能教訓吾等粗人。不過,將軍可知,本吏這樣奔波收稅,正是尊了當今天子和盧相爺定下的新律,為的恰恰是籌措軍資,供養各大藩鎮。」

皇甫珩陌路而來,本不欲為胡肆出頭,只是方才見阿眉靠牆而立,雖無懼色,卻茫然無助的模樣,驀地又彷彿見到數日前那個與自己初見於賬中的女子,又聽盧坊正一介官身竟是這樣強辱弱民、豪無顧忌,不由一股濁氣上涌,不吐不快。

但他也知自己的身份救不得薩罕與阿眉,正面對盧坊正洋洋得意的反擊不知所措時,門簾一動,又進來一個客人。

來者看上去已是而立之年,圓領青袍外一件半新不舊的灰葛大氅,腰上佩劍,但並無腰牌魚袋等物,只是神情落落大方,說不清是庶民還是官身。

薩罕和阿眉見了此人,卻都是眼眸一亮。

「王侍讀,今日來得這樣早?阿眉,趕緊去煎茶。」薩罕殷勤道,調門明顯提高了些。

阿眉的臉上也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淺笑,向來客深深一福,轉身進了裏間。她經過皇甫珩身邊時,眸光與他的雙目接觸了一下,感激之意溢於言表。皇甫珩沖她微微頷首,於這無聲的往來間,更覺這阿眉不像一般的懵懂胡姬。

被喚作「王侍讀」的男子,名叫王叔文,本為蘇州司功,因棋藝高超、名冠江東,遂於大曆年間進京成為翰林院棋待詔。德宗即位后,記起這位外貌儒雅、性子沉穩的善棋翰林,便將其選為太子李誦的東宮侍讀。

王叔文動作輕巧的脫下大氅,在胡床邊坐下,沖皇甫珩與盧坊正拱了拱手,善言善語地向薩罕道:「老丈,某今日來是有件喜事。太子的王良娣生辰在即,蕭妃不知怎地要置辦胡風筵席,東宮的典膳局和食官署不明所以,禁宮又不便向東西市直接採買,正巧典膳丞與某是同鄉,某便向他推舉了阿眉。」

他頓了一頓,繼續道:「阿眉若進宮為役半月,於酒肆的買賣自然會耽誤不小,但等她出宮,說起來也是給太子妃辦過事的,做的蒸胡連東宮上下都吃過,今後你這小肆不但生意更為興隆,只怕整個延康坊也無人敢欺凌於你們。」

王叔文嗓音醇厚,娓娓道來,雖夾着有些怪異的江東口音,聽着卻甚是斯文體面。

盧坊正不是個傻子,他雖看王叔文面生,但聽薩罕稱他「侍讀」,又見他對東宮如此熟稔,知道此人就算身無實職,也是大有來頭。不由暗道,真是晦氣,那青年將軍倒不足為慮,但眼前這南蠻卻不像善茬,怎會這麼巧,自己前腳剛進來,他後腳就到,言語間還頗有含沙射影的警告。

薩罕老胡的神情,何止用心花怒放來形容。他高聲叫道:「阿眉,快出來謝王侍讀的抬舉之恩。」

轉頭又面露難色,向王叔文道:「只是侍讀有所不知,老夫愚蠢,剛剛惹上了官司,我們胡人本就微賤,又犯令受罰,若阿眉進宮,只怕不妥。」

王叔文眼神一閃,坦然看向盧坊正:「哦?怪道坊正在此。這位坊正,某做翰林待詔時,便常來薩老丈這裏飲茶喝酒,他們這些做酒食買賣的胡人在長安最是小心翼翼,怎地就犯了事?」

盧坊正此刻只能強撐到底:「偷逃除陌稅錢,請郎君評判,可是大事?」

王叔文假意驚駭:「如何偷逃?偷逃幾錢?太子平日在少陽院,不便出宮,常令吾等侍讀多來長安兩縣,探訪世情,回宮稟講。這除陌稅征討一事,某願聞其詳。」

盧坊正只覺腦門上「嗡」地一聲。他貪戀阿眉姿容,想這胡人女子能嫁給唐吏做個小妾,已是大造化,薩罕和阿眉卻一直柔裏帶剛地反抗,他哪裏吃過這種憋,因此豁了臉面要收拾他們,不料竟半路殺出個太子身邊的人。胡姬得的小賞錢也要算稅,本就於理不合,而這男子句句綿里藏針,若真向太子說三道四,只怕芝麻點大的小事會翻出大浪,最終給盧相爺惹來麻煩,細究下來,自己哪裏擔得起干係。

他終於決定偃旗息鼓,先咽下這口惡氣,想這長安城裏,三條腿的蛤蟆難尋,兩條腿的胡姬還不好找么,切莫因小失大。

盧坊正於是換了雲淡風輕的面色道:「除陌錢的朝令剛下,各坊也是不敢怠慢,少不得有些兩可的買賣,坊吏們也在斟酌中,不過是先來逐戶提醒一番。薩老胡膽子小,想得未免過於嚴苛了些。」

言罷倒也不再啰嗦,起身而去。

阿眉這才從裏間出來,將煎茶放下,來到王叔文跟前,長長地磕了個頭。薩罕更是在旁不停道謝。

王叔文笑道:「某有個習慣,待坊門一開,便在各處逛逛,於腦中復盤棋局。適才在街角看到坊正氣勢洶洶沖入酒肆,即知不妙,於是進來看看。今日某若不將意思點透,只怕那獠吏仍不死心。「

王叔文確是安遠酒肆的常客,他本性清高,一直以來殊為欣賞阿眉這小小胡女遇辱不驚、領恩不卑的模樣,又有侍讀的身份倚仗,今日替這胡肆擋了一場無妄之災,自己倒覺得是個尋常事。

阿眉道:「王侍讀方才提及的入宮幫膳之役……」

王叔文笑得更歡:「我信口諏的,你看可唬得像?」

說着向皇甫珩道:「這叫兵不厭詐,將軍是沙場英豪,當不陌生。」

他此前進屋時恰巧聽到皇甫珩的那句仗義執言,因此對這個陌路武將頗有好感。

皇甫珩雖年歲不大,于軍旅中也是閱人不少,只覺眼前這太子侍讀面無鋒芒卻機敏多謀,舉手投足又透著一股悲憫弱小的正氣,暗自早已喝了幾聲彩。他有心與此君談上幾句,但看看時辰還是作罷,便起身向王叔文道:「萍水相逢,在下涇師皇甫珩,敬侍讀這番君子做派。只是公務急切,不得不告辭。」

王叔文還禮道:「黃沙百戰穿金甲,萬里還鄉未還鄉,某不過一介書生,皇甫將軍才是我大唐所倚。」

阿眉在一旁見這二人風采朗然,彼此輝映着磊落的男兒氣概,瞬間竟有些恍惚。

「不知我回到邏些城時,尋郎可也有這般模樣。」她在內心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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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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