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往事迷離

第191章 往事迷離

「捷訊!捷訊!漕糧到渭橋糧倉了!」

冬至這日,關中天降大雪,但長安城內卻一片喜氣洋洋。

鎮海軍節度使兼浙東西觀察使韓滉,命其到江淮省親的兒子韓皋,押著近百萬斛米,從潤州一路北行,歷盡艱辛,終於運抵長安東郊。

市井酒肆之中,因糧價尚未跌下來、還只能喝着稀粥的人們,不顧氣力虛弱,已經聚在一處暢談國是起來,人人都儼然一副宰執之臣的見解。

「某就曉得,韓節度不會叛唐,他和李懷光不是一路人!」

「秋天的時候,朝中小人紛紛上奏,說韓節度要在東南自立為王,他兒子韓皋嚇得不敢離開京城半步,以免更有瓜田李下之嫌。」

「好在聖主英明,堪比堯舜,未理睬奸佞讒言,准了韓皋和韓家的獨孫南行省親,這就是我大唐帝君的胸襟氣魄吶!」

「對對對,聽說古稀之年的韓公,頂着風雨,親自到長江邊背糧袋,如此大義,當真感天動地,莫說民夫,就是潤州城的婦孺老弱,也紛紛聚到江邊,助運漕糧。今後若說我關中盛世,是江淮的百姓用小車推出來的,吾等也心服口服。」

慘淡衰敗的日子裏,這種明君良臣的佳話,總是能溫暖人心,教人又做起盛世重現的美夢來。

隨着坊間歌頌的深入,韓滉的兒子,韓皋,也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傳說。

這位本來在京城擔任禮部考功員外郎職務的文臣,在市井民眾的描述中,搖身一變,成了天神般的人物。據說,他在漕運最為艱險的黃河三門砥柱山附近,身先士卒地躍上懸崖,背起纖繩,拉動漕船,率領縴夫們將漕糧大船拖得逆流而上,趕在黃河封凍之前,到達陝州。

沒有人會掃興地去考究這些時訊的真假。

就連大明宮中的帝國天子,對於自己的臣子一夜封神的情形,也予以豁達大度的審視。

坐在紫宸殿裏等到了好消息的德宗皇帝,向匆匆趕來的太子李誦道:「吾父子得救矣!漕糧,漕糧已經陸續收儲東渭橋倉中。度支還奏報,揚州的陳少游,一見韓滉有了動靜,生怕落了下風去、令淮南有叛鎮之嫌,因而也跟着運了二十萬斛米。韓滉和韓皋,救國有功,有大功!」

接着,不等太子回應,他又興奮地對霍仙鳴道:「去取酒來,我與太子痛飲一番。」

霍仙鳴尷尬道:「陛下,釀酒也需糧米,宮中自重陽節后,就沒有儲酒了。」

「那就到宮外去買。西市,去西市,買西市那些胡人的酒。」

德宗的興緻絲毫未受影響。

霍仙鳴正要領旨去辦,內侍卻報,普王李誼,送酒入宮,向聖主賀喜。

「謨兒,你哪來的這些西域葡萄美酒?」

李誼進殿後,德宗紅光滿面地問他。

李誼稟道:「回陛下,皇甫大夫麾下的神策軍胡兒,月前接了王將軍(內侍王希遷、時已任神策軍右廂兵馬使)運到咸陽的糧草后,其中有些心氣熱乎的兒郎,陸續令家人獻酒於臣的王府中。臣怎敢獨用,正巧,這糧船已至的好消息就到了。」

德宗龍顏大悅,笑道:「西市商胡,最是精明,謨兒竟能不花錢就喝到彼等獻上的酒。」

李誼心中冷哼,怎麼沒花錢,花了我萬貫家財換來黑市糧,才安撫了那些軍漢。當初陛下說一旦江淮糧船到了,便加倍還我,果然隻字不提了。

不過,普王李誼,本也沒打算賺這一萬貫小錢。

隨着內侍們手腳麻利地鋪展好酒席,天子與兒、侄二人對飲一杯后,李誼恭敬道:「陛下,臣方才在宣政殿廊下,看到武元衡,臣記得,他如今是在馬郡王幕府中?」

德宗點頭道:「唔,這些藩鎮節帥,鼻子都比嗅犬還靈,得知漕糧運到關中,馬燧自然要派武元衡來跟朕要點糧食,繼續打李懷光。」

李誼道:「馬郡王請糧是為了平叛,也算忠勇之將。去歲靈鹽二州的援兵在奉天城外遭遇叛軍伏擊時,臣疾馳往東,去搬神策軍李晟的援兵。臣在馬背上曾有一念閃過,是否找馬郡王的河東軍更好些。」

德宗道:「哦?那怎地還是去了李晟營中。」

「臣在驛站聽聞,馬燧因怕幽州等叛朕趁機攻襲太原北都,已回撤太原修築城池、引渠駐防,臣算了算,若去河東鎮,須比去東渭橋找李晟多出三日。陛下當時在奉天城內,臣心憂陛下安危,實在,實在不敢耽擱冒險。」

德宗眼中露出讚許之色,忍不住要憶往昔崢嶸歲月一番:「朕十四歲遇到安史之亂,八年後以天下兵馬大元帥平定叛軍,於血肉交迸的戰場絕不陌生,當得起『馬上天子』四個字。謨兒雖還年輕,還稱不得『馬上親王』,但這一年來,以朕觀之,臨陣接戰、隨機應變的本事,也不可小覷了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一爽,這心裏,也似乎格外清明仁厚起來。德宗瞧著侄兒面上那關切殷殷又小心翼翼的神情,不免微微自責。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恁好的一個李家兒郎,不過是謀略超乎年紀了些,李泌韋皋這些臣子吶,便對他疑心重重,太子一日不登大統,他們便一日不放心普王。

德宗抿了一口酒,想到當初在梁州發出的詔書,捫心自問,確實有些傷李誼的心。但又是大半年過去了,自己這侄兒,武亭川的硬仗也打了,回到長安不爭不搶的典範也做了,還知道捐資以解國難之危,端的是個賢王的模樣。

「謨兒,你回京后,朕因想着,短短半年中,你就打了禮泉和武亭川兩場惡仗,實在需要歇歇。隨後你又納了孺人,新婚燕爾的,應該多陪陪宋氏,朕可還盼着我李家再添孫裔。不過,時局仍紛亂未定,平叛和邊防的軍國大事,往後,你還是要與太子一起,多幫朕出出主意。」

李誼忙放了酒杯,來到御階之下,大揖及地道:「臣叩謝陛下!去歲淮西鎮節帥李希烈反,陛下便委臣以揚州大都督、諸軍行營兵馬都元帥,臣當時血勇澎湃,赴湯蹈火亦無分毫遲疑。奈何未及南行,京師就發生兵變。」

他說到此處,忽然雙眼通紅,掩面而泣起來。

德宗一怔,笑容微收,蹙眉道:「謨兒,朕最不愛看我李家兒郎如婦人般哭哭啼啼,今日殿中不過朕與你兄弟二人,你有何委屈,不必瞻前顧後,盡可道來。」

李誼神情愴然,忽然面向太子李誦道:「皇兄,誼自出閣開府以來,也聽到一些流言,尤其,尤其是皇姑祖母延光公主,一心認定誼心術不良,處處試探臣,為難臣。誼百口莫辯,萬般無奈之下,已去昭靖太子牌位前發過誓,誼寧可粉身碎骨,也不會有謀嫡之舉!」

太子李誦聞言,容色大變,縱然心下萬般鄙夷,那身形,也如訓練有素的金吾衛士般,已然「噌」地起身離案,來到堂弟跟前,一面念道「何出此言、何出此言」,一面與李誼抱頭而泣。

李誼所說的「昭靖太子」,是他的父親李邈。

李邈出生於天寶五載,是當時還是廣平王的代宗皇帝的第二子。李邈的生母是廣平王正妃崔氏(楊貴妃姐姐韓國夫人之女)。而今上李適的母親沈氏,當時只是以良家子身份入選東宮。因此,雖然李適比李邈年長,但嚴格說來,正妃崔氏之子李邈,才是嫡子。

寶應二年,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年份,不僅因為安史之亂被平定,更因為在這一年,天下兵馬大元帥李適,與郭子儀、李光弼等功臣一道,圖形凌煙閣。當時,李邈剛剛被封鄭王不久。

凌煙閣,乃帝國繪製功臣圖像的宮內高閣,有一個微妙的暗示是,圖形凌煙閣的,是「臣子」,是世世代代的「臣子」。而就在這一年,後來成為名相的劉宴,屢屢上表代宗,為女婿潘炎辭去李適元帥府屬官之職。劉晏的舉動,似乎顯示了這位極為精明的帝國官僚,也意識到代宗在立李適為太子之事上的猶疑不定。

一年後,驟歷吐蕃攻陷長安之險的代宗,終於還是立長子李適為太子,而非嫡子李邈。

此後九年,局面變得更為撲朔迷離。太子李適始終居於少陽院,再無亮眼的作為。鄭王李邈則被委任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還遙領過藩鎮節度使,甚至在權宦魚朝恩被誅殺后,李邈成為了北衙禁軍的統帥,使得北衙禁軍從宦官手中回到了皇族宗親的掌控下。

北衙禁軍,可是天子的親軍。

蹊蹺的是,僅僅過去三年,年屆而立、春秋正盛的李邈,便死在了宮中內侍省。

此刻,御座之上的德宗皇帝,想到當年自己的弟弟、鄭王李邈統領北衙禁軍后,就不願再繼續回憶下去。

「太子和普王,再入席吧,普王憂懼,大可不必,你素來與太子兄弟情深,和衷共濟,朕的眼睛沒有瞎,豈會看不出來?延光公主有些私心,難免偏狹,也不是甚麼大事。過幾日,朕封她為郜國長公主時,再與她說說,身為如今大唐最尊貴的公主,怎好苛待為難晚輩。」

往事如煙流散,德宗本以為,自己聽到昭靖太子四個字時,會無動於衷。但偏偏李誼提到的,是昭靖太子的「牌位」。

德宗一想到那個牌位,就好像恍然覺得,一雙怨恨的眼睛在冥冥中盯着自己。

好在,侄兒的主旨,乃在抱怨延光公主。這令德宗的心悸很快就平緩了些。

當年,延光之惡,遠在朕之上。

德宗默默地想,可算是自欺欺人般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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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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