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偽作試心
長安,崇仁坊。
坊角一處酒肆,韋皋掀簾而入,直往二樓走。
韋平見這位如今位高職重的堂弟,擰著雙眉進到雅間來,人還沒坐下,就一副急急欲開口的模樣,不免心中微微有些得意。
韋平想起從前在隴州跟着韋皋,自己深諳「先主僕、后兄弟」的道理,鞍前馬後地,伺候韋判官多麼小心謹慎。如今韋判官振翅高飛、一躍而成為金吾衛大將軍了,見到自己,面上反倒露了若有若無的仰仗之情。
錢!
一文錢逼死英雄漢。這句話當真比多少聖章賢書,都有用。
「金吾莫憂,平這一趟沒白跑。節下聽說京中糧荒,南衙衛士家中竟然也要斷糧了,自然要為金吾你想辦法。這幾日,西市永濟櫃坊里就會有一千貫錢,節下說,金吾先拿去黑市買些米,將衙衛們安撫了再說。」
「才一千貫?」韋皋掩飾不住自己的失望,「你回蜀地這些時日,長安米價又漲了,一千貫怕是只能弄來幾百斛米,南衙衛士們一人一斛都分不到……」
韋平尷尬地笑笑,搖了搖壺,將茶湯倒在盞中,奉到韋皋面前。
韋皋雙目中的難色忽然褪去,換了他一貫犀利的鷂鷹般的目光,盯着韋平道:「岳父素來對吐蕃人行懷柔之策,他可是對我與李公有交誼,心生疑慮?」
韋平擺擺手,又探身向扶梯處瞧了一眼,確定店家的夥計不在彼處,方壓低了聲音向韋皋道:「金吾,令岳乃開元名臣張嘉貞張相國之子,出自何等氣度遠闊的世家,怎會如此小氣?再說了,放眼四方藩鎮,還有哪個節度使的子婿,能在禁中做到三品大將軍?張節度但凡能幫襯,定會幫襯咱們。只是……只是蜀地這個錢袋子,也架不住朝廷連年要軍餉,狠命地掏。」
韋皋沉着臉,望向窗外。初冬時節,遠方的終南山頂已白雪覆蓋。近處,街巷冷清,缺衣少糧的人們,盡量呆在家中,就像那些冬眠的畜生般,降低對於食物的需求量。
目力所及,這片鉛灰慘白的景象,當真叫人心酸。
韋皋平靜下來,緩緩道:「好吧,聊勝於無,岳父不容易,兄台你也辛苦了。」
韋平謙讓了幾句,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封信。
「此番我在成都府,見到了小薛氏。這女娃雖年紀不大,當真是個情深的,有信給你。」
韋皋聞言,很有些意外,倏爾又覺得心頭砰然一動,但面上仍是肅然的神情。
他接過韋平的信,剛想往袖袋中放,卻見韋平饒有興緻地看着自己,於是冷冷道:「怎麼,韋某還要念給你聽?」
韋平哂然,自嘲道:「大將軍莫取笑我這個粗人了,小薛娘子何等風雅之人,她寫的詩,你便是念與我聽,我也聽不懂。」
韋皋斜睨了自己這言語油膩的堂兄一眼,捏著信封,小心地撕了,取出裏頭的益州黃紙。
「珠離掌
皎潔圓明內外通,
清光似照水晶宮。
只緣一點玷相穢,
不得終宵在掌中。」
這寫得什麼?!
韋皋再往下讀去,竟還有一首。
「筆離手
越管宣毫始稱情,
紅箋紙上撒花瓊。
都緣用久鋒頭盡,
不得羲之手裏擎。」
韋平隔着桌子,瞧著韋皋凝眉沉思,想着有那一千貫真金白銀撐腰,不免得意忘形起來,打趣道:「韋金吾,這小薛娘子當日也不知怎地一口傲氣上來,甩了臉就走。此番我既已到了成都府,便想着去瞧瞧她過得如何。不易,當真不易。愚兄早就看出來,那小薛氏一直在你心裏頭捂著呢。韋大將軍,還是收了小薛氏吧?」
韋皋心思飛轉,剎那間,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他還不太確定自己的判斷,但他心中,起了一層警惕之情。
「什麼心尖掌尖的,她寫幾句詩,我韋皋就心軟了?奉天圍城時,太過艱難,小薛氏模樣伶俐又通詩賦,確實能教我舒心。但她驟然之間失怙失恃,心性實則有些古怪,我怎會真的傾心於這樣的女子。韋平,莫非你覺得,我韋皋在偌大長安城,就尋不得一個像樣的繼室?」
韋平一怔,還想啰嗦,卻見韋皋已起身,伸出手道:「櫃坊提錢的憑證,給我。」
韋平感到那種令自己從前就常常緊張而畏懼的氣勢,仍是撲面而來,忙又掏出一張紙奉上。
韋皋檢視完畢,對韋平道:「我需回左金吾杖院去,無法陪兄再飲幾杯。」
說罷噔噔噔,已下樓而去。
韋平兀自噓了幾口氣,從窗口探出腦袋,望着韋皋的背影,消失在十字街的遠處。
他抿了口茶,細思,難道,韋大將軍的軟肋,就真的只有一個「錢」字?還是說,自己實在太蠢,叫他看出什麼了?
哪兒看出來了?那兩首情詩,自己可是花了小半貫籌資,請張延賞府中最善竹枝詞的樂人寫的,又去那常買薛濤彩箋的商肆里,讓店家誆薛濤謄抄的。真是折騰得要命。
……
過了午時,竟然下起雪來。
只是,立冬時的初雪,還單薄得很,彷彿帶了些羞於見世人的膽怯似的,零零星星飄落下來。
落在樹梢瓦間,落在衣冠戶的門環上、小商販的竹攤上,落在郎君的襆頭上、娘子的金釵上。
宋若昭停住了步伐,愣愣地看着細雪。
身後的婢女桃葉,小心地問:「大娘子,下雪了,咱們還不回去嗎?」
若昭伸出手,幾點雪瓣,落在她的手心,瞬間就化了。
我的手還是熱的。若昭想。
「雪不大,天也不冷,我們再往勝業坊走走。」
「大娘子!」桃葉的調門高了起來,這在一個奴婢來講,是無禮的舉止,但桃葉一時顧不得。
「大娘子,勝業坊靠着狗脊嶺,那是長安城的刑場,煞氣太重,娘子如今懷着小郎君,老夫人吩咐過,出門須有些忌諱。」
若昭回過頭來:「哦,老夫人說得有理。那我們去尋個食肆坐了歇息吧。」
桃葉心中嘀咕,家中多暖和,大娘子怎地就不願意回家,並且出得門來,馬車也不坐,便這般慢吞吞地走着。
半個月前,三娘宋明憲從杜府出閣,去了永嘉坊普王府,成為教人好生羨慕的親王孺人。
那天,桃葉陪着若昭,作為娘家人,也出現在杜府。桃葉是個心氣玲瓏的女娃娃,她能感到,周遭的官眷,似乎看向自己女主人的目光,有些怪異。她隱隱猜得,這些意味深長的打量,源於那一星半點的傳聞。但是,珩母王氏,與杜夫人眉飛色舞地寒暄客套后,適時出現,親親熱熱地將若昭引薦給幾位更為尊貴的官眷,並饒有興緻地介紹了一番家中要添丁的喜事。
老夫人和阿郎,對大娘子還是挺有情份的。桃葉暗道。
正這般想着,街邊便出現了一處食肆,屋頂上的煙囪冒着熱煙,瞧著都教人心生三分暖意。
主僕二人進到肆中。
隨着夥計殷勤地一聲唱迎,坐在窗下、背對着門的郎君,回過頭來,
片刻的愣怔,若昭先開口道:「韋金吾。」
自流言四散后,韋皋便未見過若昭。他以為她應是隨着皇甫珩在咸陽住着。
捫心自問,這些時日,他沒有太多想到她的近況。
他已經夠焦頭爛額了,金吾衛士們抱怨,咸陽神策軍的新兵,那些原本連禁軍都入不了的胡兒們,霜降前後就拿到了糧帛,竟是和皇甫大夫結了親的普王賞賜的。
韋皋幾乎日日在禁中,自然知道聖上允了若昭的妹妹成為普王的孺人。只是,韋皋未曾料到,李誼的動作這樣快,萬貫家財,立即就舍給了皇甫珩籠絡軍心去。
和皇甫珩一樣,韋皋也是一支軍隊的新主,一個新主,立威立規矩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徒有嚴厲、不顧手下死活。
韋皋煩躁不堪。長安糧荒,度支也束手無策。聽說自己本可以去江淮膏腴之地做個節度使,不知怎地,就化為泡影。而京中的宦場情形,越來越複雜,就連韋平,好像也瞞着他什麼,又在試探什麼。
但此刻,見到若昭平靜無波地望着自己,韋皋覺得,糟糕的心境,稍稍清明了幾分。
若昭大大方方走過去,在韋皋對面坐了。
韋皋讚許地笑笑致意。
在梁洲城,他看到大難不死的她,曾感到她身上多了些說不清楚的氣息,像遠山繚繞的雲影那般。可是實際上,她仍是有些脾氣的,那種偏要和俗言飛語對着乾的脾氣。
這般又灑脫又硬韌的性子,若是個男兒身,在軍中,倒真可以有幾番作為。
韋皋道:「皇甫夫人,給你看看小薛娘子的新詩。」
這回若昭才露出鮮明的驚訝之色,旋即喜道:「洪度回長安了?」
韋皋卻帶了些嘲諷之意道:「她仍在蜀地,託人帶詩給我。」
若昭接過信箋,認真品讀起來,眼中的喜色,卻漸漸換作了狐疑。
「怎麼?」韋皋淡淡發問。
若昭喃喃:「這不會是她寫的。」
「為何?」
若昭盯着韋皋:「她當初在渭水托我帶詩給你,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沒有怨恨,只是想去一個新的天地中,因而斷然不會出語諷刺於你,此其一。其二,即便她在蜀地有些艱辛,又念起你在奉天對她的照拂,甚至她情愫更熾,回心轉意想做你韋大將軍的身邊人,那種情誼,也絕不會用這般句子寫出來。」
韋皋佯作懵懂:「這句子,過於俚俗?」
「何止俚俗,更是殘忍。韋金吾難道看不出來?明珠只是一點玷穢,毫筆只是用久鋒盡,便再難見天日。這哪裏是小娘子寄語相思,這分明是絕望的感慨,低微如玩物者的命運,終會在年深日久中成為悲劇。依我猜,這怕是出自賤籍苦主之筆。」
韋皋沉默了。
他在沉默中意識到,自己與眼前這個女子,是多麼的不同。
他發現這詩並非出自薛濤之手,乃因身為軍將的警覺。信封未拆,韋平緣何知曉薛氏給自己的是詩?以薛濤那倔強自尊的性子,難道會當着韋平的面寫下這些句子?
而若昭一眼就看出,確是因為,她深深懂得、識得那些悲涼的生命。
韋皋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希望她能夠遠離那種無助的悲涼。
可是他什麼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