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如墮冰窟

第179章 如墮冰窟

皇甫珩自郊外回到咸陽城家中時,若昭直截了當地問道:「為什麼?」

皇甫珩斜睨著妻子,這是他第一次真的從心底開始厭惡妻子的發問。

這實在太像另一個自以為是的女子了。

她們根本就是同一類人,總是不知道在正確的場合閉嘴。

他能清晰地記起阿眉騎在馬上質問他瓊達乞的死因,他更能清晰地記起,更早些的時候,妻子若昭在月光下質問他為什麼要去做吐蕃軍的首領。

可是那兩次,他尚能忍受,因為就連他自己,也是費了好大氣力才艱難地跨過心底「義」字那個檻,女子們激動一些,就激動一些吧。

所謂婦人之見,宥之有理。

然而這一回,他是決定與普王做連襟,這顯然是好事、喜事。若昭既然懂得為了丈夫的前程在李泌跟前煞費苦心,為何就不能理解丈夫能與宗室裙帶相連的重要性?

「若昭,有何不解?你莫非忘了,你與我當初是怎地一見傾心?三娘與普王,自也是如此。」

「普王心術不正!」

「若昭!」皇甫珩呵斥道,「你瘋了嗎?你身為三品朝官的嫡妻,居然出口妄議天家親王?」

若昭針鋒相對:「普王在神策軍營中挑唆李晟與李懷光的朔方軍不相諧,還擅殺你義父、激怒朔方軍,他為了私利如此不顧平叛大局,他不是心術不正又是什麼?前有韓游環父子,現在又有你,他一個親王,如此羅織邊將與神策軍將領,萬一,萬一不僅僅是要謀嫡,而是......」

「住口!一個不過是對你妹子動了男女之情的宗親,你哪來的這些自以為是的念頭,你又怎麼知道是普王殺我義父的?李公在奉天時告訴你的?那麼,李泌他為何不去提醒聖上放逐普王?他不是向來最維護太子嗎?朝中明明一片太平,普王明明好端端地在王府編他的詩集,難道你比聖主、比文武百官還英明睿智,還能看出他有不軌之意?」

皇甫珩覺得妻子不可理喻。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不耐煩,果決地站起來,把剛剛脫下來的風袍又穿了回去。

自己也是沒長腦子,緣何對這個婦人溺愛退讓至此,她遣人去營中一喊,自己就像個應聲的奴人般,巴巴地跑回城裏。

若昭上前拉住丈夫的袍袖:「那便不說普王,我再問你,如此大事,你和阿家,為何與三妹一同瞞着我?」

皇甫珩微微一怔。

這是母親王氏的主意,若以常理來論,皇甫珩清楚,他們確實對宋氏父女有違禮綱。

但他不知道為何,因此而越發怒火叢生,他甩開妻子,轉身去拿馬鞭,再回身時,冷冷地盯着若昭道:「和你商量?你是那般好商量的人嗎?」

皇甫珩說到這裏停了片刻,但終於還是決定把話說完:「當初在奉天,你有了身孕,我便主張你趁著朔方軍和神策軍的聯營中尚無異動,趕緊走河中回潞州,你呢?若不是你執意留在奉天,要和你那詩友、知音共處一城,咱們的第一個孩兒,何至於就這麼沒了!沒了!」

「彥明,你說什麼?」

若昭面上源於爭執的急切,陡然轉變為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心中到底是怎麼想的,只有你自己清楚!我自問為夫之義從未虧欠於你。這幾日軍務甚為繁忙,我此刻便回營去了!」

若昭立在那裏,看丈夫「咣」地一聲打開院門,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她好像仍未反應過來,有些話,能從自己的丈夫嘴裏說出來。

……

皇甫珩回到營中時,已是金烏西墜。

胡兒們正在草坡上蹴鞠,有那耍在興頭上的小郎,因想着皇甫大夫平日裏教習雖嚴、散了陣型后卻常於將士兵卒射獵踢球,便高呼相邀:「大夫,與吾等賽一場?」

鐵青著臉的皇甫大夫,恍若未聞,頭也不回,縱馬直往自己的大帳而去。

小郎抱着藤球,頗為尷尬。

牙將默沙龍則從人堆里鑽出來,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也往皇甫珩的帳中走去。

皇甫珩仰靠在繩床上,見默沙龍叩帳而入,也不理睬他,任其在席氈上坐了。

但上下級之間,這種渾無禮法的情形,實是彰顯了一種親密的關係。

默沙龍看到皇甫珩將眼睛閉上,鼻子裏粗重地出氣又進氣,喉頭蠕動,好像不停地在咽唾沫。

待上司終於平靜下來,又緩緩睜開眼睛時,默沙龍才開口道:「大夫,白日裏文哲所稟報的冬衣之事,末將其實前幾日就去打探過。聽聞是,是兩浙的韓滉和淮南的陳少游,原本要走水路運來米和絹帛,可現在卻將東西堆在潤州和揚州,並未發運。」

皇甫珩聞言,倏地坐直了身體,冷冷問道:「你因何而知?普王殿下着人告訴你的?」

默沙龍倒是毫無遲疑,老實地點頭道:「末將一心追隨殿下與大夫,軍中若有異動,末將實則比大夫還心焦,前日趁大夫允我回長安探望雙親之時,直接去了普王殿下府上,殿下親口與我所言。殿下還說,據他所知,奉天行營渾瑊渾公那邊,也無冬衣冬糧運過去,本來渾公要往河中發兵,配合馬郡王拔掉李懷光的幾座城池,現下也沒動靜了。」

有動靜才怪,皇甫珩心道。

白日裏,何文哲提到了去歲的涇師兵變時,立刻意識到好比打了皇甫珩這個涇師舊將的耳光而窘迫惶恐,但皇甫珩其實倒與他想到了一處去。

都是募來的兵,自家哪裏還有田畝,不靠軍餉,喝着西北風,誰還會替朝廷去衝鋒陷陣、殺敵平叛?不再演一次涇師之變就不錯了。

默沙龍接着說下去:「普王殿下也着急得很,他受聖上器重,素知朝廷對神策軍最是優厚,從無拖欠衣糧的先例,若此番連渾公、駱公和尚可孤那邊的神策軍,也未領到冬衣冬糧,足見不獨是輕慢了吾等胡人。今歲蝗災遍佈京畿,草木無遺,東南糧船若再不到,可怎生是好。不過,普王仍叮囑我回到軍中后助大夫穩住軍心,他也會在長安替大夫想想辦法。」

皇甫珩緊蹙的眉頭稍稍鬆了些。這個默沙龍,看來實則比那何文哲有心而善謀些。想必方才他對何文哲所言,也不是出於事不關己和稀泥的意思,而是要他稍安勿躁。

皇甫珩沉吟片刻,又問道:「殿下還對你說了什麼?」

默沙龍這回稍有斟酌,才開口:「殿下托末將轉達謝意,說他與宋三娘子,已開始行六禮。待禮成,大夫和殿下就是一家人了,殿下自是更不會讓大夫在領軍征戰上,受了朝廷什麼委屈。」

默沙龍話音未落,卻只聽「砰」地一聲,皇甫珩抓起桌案上的茶盞,扔到了地上。

默沙龍被嚇得一顫,忙伏在地上,瞅著那些碎陶片,心下卻竊喜。

定是咸陽城中那位大娘子,聽到風吹草動,得知自家妹子要嫁去普王府中,與大夫起了爭執。

不過,與眼前這位主帥相處了月余,默沙龍認為自己已摸透了他的脾性。越是這樣的時候,自己反而越是用不着惶惶退去。

默沙龍感到,皇甫珩的憤怒也好,仇怨也好,恐懼也好,雖在眾人面前似乎能藏住掖住,其實胸膛里早已不知紛雜繚亂成了怎生模樣。

就像懦弱的主人拉不住難馴的馬匹,就像沒頭的蒼蠅飛不出半掩的木窗。

一個男子,若無沉穩的主見和堅韌的意志,若對自己的慾望和野心缺乏清醒的認知,他甚至,比那些軍營帳下的風聲婦人,更為飄蕩不定,更容易從一個粗野蠻橫的懷抱,滑向另一個粗野蠻橫的懷抱,卻還以此為榮。

而按照默沙龍真正的主人——普王殿下所言,皇甫夫人是一位看似柔弱冷淡、實則警惕如獵手的女子,很不好哄騙。

面對家中有那樣一位大娘子的上司,默沙龍明白,自己根本無須思考那些假仁假義的方式,去套近乎,只要讓他直截了當地宣洩,他就會慢慢引你為親信。

默沙龍於是對帳外道:「十六郎,進來回話。」

誰?誰是十六郎?

皇甫珩抬起頭時,一個穿着葛襖、戴着裹頭的神策軍軍士站在他面前。

再定睛一瞧,哪是什麼軍士,分明是那日青綺門外隱蔽的酒肆中的胡姬。

「大夫這幾日辛勞奔波,早些休息,末將告退了。」

默沙龍甚至都不待自己的上司有所反應,就扭頭出帳了。

小胡姬跪了下來,開始收撿皇甫珩方才擲下摔破的陶盞。

「你叫什麼名字?」皇甫珩沉着嗓子問道。

「塔娜。」

「沒有漢名?」

「回將軍,在長安城時,曾有一位詩人,替奴起了個名字,叫青客。」

「青客?」皇甫珩鼻子裏哼了一聲,「客舍青青柳色新?這些吟詩作賦、酸腐不堪的男子,能起出什麼好名來。」

塔娜將陶片歸置到帳角,又回到皇甫珩對面,仍然跪了下拉,低頭看着自己的膝蓋。

皇甫珩盯着她看了片刻,終於開口道:「塔娜,這身軍服,你穿着忒也丑怪。脫了罷,教我看看,上回的鞭傷,好些了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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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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