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君本類我

第171章 君本類我

受了一些鞭傷,但也並不因此有性命之虞的小胡姬,矮著身體爬走了。

方才的場面,實則已經為她所漸漸習慣。

胡姬幼年時的記憶中,故鄉的風景很美,綠茵如氈,溪水流過花田,遠方的山谷中傳來時斷時歇的鳥鳴。然而美妙的山川河谷,並不會為一個奴隸帶來多少福祉。拜出身所賜,就像她的兄弟姐妹一樣,在故土,她活得還不如牛羊。

這是一個真正的胡姬,而不是阿眉那樣身披偽裝、背後仍有強國可倚的女子。

有些女子覺得自己命運多舛,乃因為,她們並不知道真正的奴隸是何命運。

漸漸地,後世記載中那條偉大而光明的絲綢之路上,走來一群又一群商販。胡姬毫無選擇地被帶離了家鄉。遙遠的中原國度,商隊頭領們交口稱讚的長安,似乎為她提供了命運的另一種可能。

長安真的繁華如天上的宮闕與街市,小胡姬最初的生活,表面看來也並不艱辛。那些與自己的族人不一樣的黃皮膚男子,無論自稱官員、詩人還是商賈的中原人,他們看向她的眼神,教她第一次意識到,一個奴隸也是會被人喜歡的。

他們為了逗她開心,甚至還會脫下那些紅褐色或者青灰色的圓領襕袍,特意換上翻領窄身的胡服,真是些性情中人。有幾個詩人,還會為她們書寫詩句並且傳唱,這令唐語漸漸流利起來的胡姬芳心澎湃。在她的故鄉,只有國王與貴族,才配擁有文字的讚美。

這是一個多麼自由奔放的帝國都城啊。小胡姬由衷地想。

但很快,她隨着酒肆的主人,從城中來到了郊外。他們的房子看上去更為華麗優雅了,因為真正的主人,據說是一位中原王室的貴胄。

當來自低級官僚、詩人和商人的供養,變成來自王府的豢養時,情形大不相同起來。

小胡姬的生活中,不再有驚喜與詩篇,城中的軼聞趣事也遠離她而去。她仍然擁有溫飽無虞的生活,定然不會如她家鄉的奴隸夥伴們那樣死於饑饉,她的容顏身姿亦出落得越發妍麗。

然而她墮入了真正的黑暗。她扮演着在陰謀開始或達成之前、用於取悅締約成員的角色,不會喪命,卻毫無尊嚴。

今日見到那個年輕的將軍,他略有胡茬、五官剛毅、神情冷漠的模樣,一度令她以為,這位唐人將軍,與許多在這間屋子裏出現過的唐人男子,或許會不一樣。

隨着鞭子抽在她的背上,命運也再次抽了一次她的耳光。這個世道里,並沒有幾個人,會棄濁而自清。

小胡姬在默沙龍的示意下,知趣地爬走時,她的心間滾過一句唐語:

上樑不正下樑歪。

「皇甫大夫,本朝五品以上官員不得進入平康坊。但本王敢自誇一句,這個郊外雅軒,可比平康坊諸曲,更有意思。」

普王李誼一邊慢條斯理地說着,一邊在茵席上坐下來,氣定神閑地望着對面這位三品武臣略顯猙獰的面孔。

普王身後,跪在默沙龍旁邊的,是原來的涇原鎮孔目官,高振。

和家奴王增不同,高振本就是衣冠戶,隨普王回京后,高振被普王闢為王府僚佐。家奴王增,去做一些尋人的事,而見人的事,就要高振出面了。

在進入這間屋子之前,高振很惶恐。他的腦中大部分是空白的,只有兩個場景交織而現,一個,是在涇州時皇甫珩隨着姚令言巡防,另一個,自然是渭水畔姚家老小喪命的夜晚。

及至看到門啟處,出來一個臉上帶着血痕的小胡姬,進到屋中又與那一臉酒氣的皇甫珩對上眼時,高振的膽怯變成了詫異。

不過才一年,這位舊主,就好像變了一個人。

高振正神思惘然間,只聽李誼已直奔主題:「皇甫大夫,涇州一別數年,今日你我終於再度相見,姚節度之事,本王正好與你一解迷團。」

皇甫珩剛剛發泄了一通,出了一身透汗,酒意迷離的暈眩被帶走了些。他抬起頭,盯着普王,等他說下去。

普王側頭,示意高振開口。

「皇甫大夫,當日渭水畔姚節度暗送兩位小郎君出逃事泄,普王殿下領着仆等,快馬趕到,想救下姚節度,畢竟當年殿下領受聖眷、前往涇原鎮歷練時,多得姚節度照顧。奈何李晟有言,正好藉此由頭試探李懷光是否居功自傲、逼迫朝廷打壓神策軍。」

高振囁嚅道。

皇甫珩哼了一聲,仍是直直地望向普王:「殿下,舉朝上下,誰不知聖上對你的恩寵與器重,李晟當時不過是個神策行營節度使,他怎敢對你的勸阻視若罔聞?」

李誼受到反詰,心底倒更堅定了些自己的想法。眼前這交了狗屎運的涇州軍漢,看起來腦子也長出了不少,不那麼容易哄。這是好事,他普王李誼,何曾願意招募一個蠢貨。

「皇甫大夫,」李誼道,「不瞞你說,你方才鞭打出氣的那個胡姬,默沙龍默將軍平時最疼她,然則你手裏的鞭子,是不是默將軍親自遞給你的?為何?因為我要他這般做,他就得做。同樣,本王苦苦哀求於李晟,他卻道,莫忘了,崔僕射伏誅,乃吾等臣子為聖上分憂的本分,而對姚節度與李懷光的所為,亦是為聖上分憂。」

李誼這樣說着,卻毫無得意洋洋的意味。他臉上的笑容如近火之冰,融化了,消失了。他命高振為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舉到嘴邊,卻又放下,測過頭去望着窗外的秋日碧空。

他如此沉吟少頃,復對皇甫珩道:「皇甫大夫,本王實在傾佩你,你不像那韋金吾以門蔭入仕,也不像那陸學士,將文章詔令寫得花團錦簇些、便得了聖上的喜歡。你是憑了一身萬軍之中直取上將的智勇本事,靠了官民皆知的軍功,才坐到這三品大夫的位子上。本王還有些嫉妒你,本王的騎射之功,就算與你比試比試,也未必落了下風。可是你瞧瞧我,就因為生在帝王家,就算舍了性命在禮泉攔截朔方軍、在武亭川痛擊叛軍,現下不還是成了西京頭號閑人?」

皇甫珩聞言,面上一半煩躁、一半譏誚之色,亦漸漸褪去。不知是因為默沙龍已撤去了那莫名其妙的蘇合香,還是這頭次打交道的普王,言談中有一股直指真相的無奈,皇甫大夫的心緒安寧了幾分。

但緊接着,普王說出的話,令皇甫大夫徹底從酒意中醒了過來。

「本王聽說,尚可孤尚將軍,這幾日怕是情形不好了。」

皇甫珩心中一震,覺得頭皮上,登時起了發麻的感覺。

普王淡淡道:「尚將軍駐於京南多年,府中怎會沒有一兩個絕色的樂戶。真是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偏偏白崇文與其中一名歌姬有私。」

皇甫珩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動聲色,他學乖了些,在談話中,莫被對方套出些秘密。

然而皇甫大夫低估了此刻的對手,普王殿下何等手段,還需要套話?

「尚將軍收復長安后,不知為何也不計較封賞,老老實實地又回去守藍田關。不過倒是將那歌姬脫了樂籍,收為侍妾。皇甫大夫,你莫看本王如今閑着,閑人其實最善打聽。」

李誼湊近了皇甫珩,低聲道:「皇甫中丞莫怕,李晟不是本王的父兄,更不是本王的恩公,你若此前真的參與取他性命,也是替本王出了一口受制於他的惡氣。」

皇甫珩渾身一顫。

李誼抬眼道:「這歌姬說,白崇文出發往奉天去之前,就與她密語,會向李晟檢舉尚可孤擁立韓王之事,由李晟先發制人殺了韓王和尚可孤,他白崇文便可收了尚可孤在藍田的神策軍,還能與她同衾枕、效於飛。但不知為何,後來白崇文竟身死軍中,尚可孤倒活了下來。」

皇甫珩仍是不語。

李誼又道:「皇甫大夫,李晟書寫的露布之上,你與尚可孤皆為功臣,白崇文倒成了叛逆。那歌姬更為奇怪,因為她明明聽白崇文潛回藍田的親信說過,你亦同意參與誅殺李晟。」

紙到底包不住火!

「殿下,我從未有擁立韓王之心,自始至終,我亦被尚可孤和白崇文所欺!」

皇甫珩的心理防線在崩塌,但他出語仍在堅持一種模稜兩可的謹慎。

李誼不置可否地笑笑:「皇甫大夫,本王也不是神明,此事雖然蹊蹺,本王所知也不過這麼多。只是本王有心結交大夫,想送君一個見面禮。那歌姬叫本王尋着了,她的阿兄被本王請到府中贈以金帛,來回說叨了一番,也教那歌姬醒悟,如今塵埃落定,該死的死了,不該死的也死了,尚將軍的功勞由李晟坐實於天子御前,她憑一己之言上奏,如何能為她的情郎報仇。還不如,趁著近身伺候尚將軍的機會,將有些事辦了。」

「什麼意思?」皇甫珩問道。

李誼道:「尚將軍若不能開口了,就算李晟出爾反爾去與聖上說些什麼,那也是一面之辭,一段無頭案,大夫不必掛懷。除了李晟,唔,或許這世間仍有知情之人,但彼等都賤如草芥,所言微於秋蟲,更翻不出什麼浪花來。本王今日言盡於此,默沙龍,趁著尚未宵禁,快些將皇甫大夫護送回長興坊去。」

「殿下!」皇甫珩見普王起身,也忙站起來,想追問什麼,一時卻不知如何開口。

李誼回過身,眉毛一揚,不緊不慢道:「本王也不是對誰都肯花力氣幫這樣的忙。你不是池中之物,英雄自然惜英雄。皇甫大夫若要謝本王,不如回去說服夫人,將小宋娘子許與我。令夫人才高八斗,本王從前徒生傾慕之意,奈何入不了她的眼,還是彥明你有福氣。但這世上事,果然難料,那日中秋夜宴見了你的姨妹小宋娘子,本王才知,何為真正的一見傾心。」

李誼和高振走後,默沙龍伏在茵席上,一聲不吭。

皇甫珩瞄了他一眼,道:「你不是一般的胡客,普王與你早有交誼罷?」

默沙龍道:「仆只敬英雄,普王與大夫,都是仆眼中了不起的人物。」

皇甫珩不再理他,兀自又斟酒而飲。

不知為何,說來今日自己明明像那入彀的雀鳥,卻怎地聽着聽着,對於普王也好,默沙龍也罷,只有出乎意料的驚訝,和越來越虛弱的提防,並無真正勃然而怒的恨意。

大概是因為,他們比李晟、比李泌更令他意識到,自己的價值,絕不僅僅是個沙場先鋒或者故人後輩那麼簡單。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大唐暮雲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大唐暮雲
上一章下一章

第171章 君本類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