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一入青綺

第170章 一入青綺

神策軍分了左右廂。

因帝國素來西境邊患熾烈,右廂的神策軍也比左廂額員多些。況且左廂還有潼關的駱元光、藍田的尚可孤,故而,皇甫珩招募來的四千餘胡人,便入了神策軍右廂。

正是秋高氣爽無風無雨的時節,胡兒們在長安城東郊受訓。

能夠又回到馬背上、箭垛前,能夠又握上剛槊長矛,教習一番並且領受軍籍兒郎們的喝彩與傾羨,而不是去朝堂或者兵部面對那些意味深長的目光,令皇甫珩的心情好了許多。

胡人本就善於騎射,固然已經世代居於京都,祖先傳給他們的深入骨血的悍勇,仍在。平原遼闊,馬兒又恰是貼上秋膘之際,這些胡人,一上馬背,一控弓弦,真真如魚得水,英姿颯爽。

此番入軍的長安胡人,有不少祖上是西域小國的王公貴族,以出使或者入質的身份來到長安。

根據李泌向德宗的提議,有王室血統的胡人後代,在神策軍中應給予比商胡後代更高的職級,譬如,委以散兵馬使或者押牙。

皇甫珩在兵部招募時,便相中了兩個人。一個是昭武九姓中何國王子的後代,何文哲。另一個,則是突厥一支中入京使者的後代,本姓阿史那,如今改了漢姓,叫默沙龍。

這二人不僅身手敏捷,還能書善寫,尤其是何文哲,因先祖身份不低,朝廷授有五品官職,他作為仕宦子弟,三年前開始,就已在太學苦讀、備試科舉。二試不中后,恰逢朱泚篡據長安,有了親眼目睹兵災洶洶的經歷,尚在弱冠之年的何文哲,乾脆棄筆從戎,投了神策軍。

與何文哲相比,突厥人默沙龍,則看着更機靈些,言談活泛,果然祖上是做使者的。

幾日後,經皇甫珩上奏,朝廷給這二人的告身發了下來,算是正式確認了他們在神策軍中的頭銜。

二人趁操練的間隙,向皇甫珩叩謝,誓盡牙將之責。

默沙龍道:「大夫,明日兒郎們回城中休沐探親,今日若收陣早些,仆請大夫去附近喝杯酒如何?巡營收尾的活,就交給文哲。」

皇甫珩道:「哦?眼下並非行軍打仗,文哲為何不同往?」

「大夫,仆歷來滴酒不沾。沙龍兄陪大夫即可。」

何文哲雖也是一臉恭敬,卻直言拒絕了。

皇甫珩心道,哪有成年的胡人不喝酒的。不過他瞧着眼前這個兒郎,雖然具有胡種典型的高鼻深目的面容,但那憨朴中又帶了些嚴肅的神情,很像自己當年在涇州時的模樣。

他溫和地笑笑:「滴酒不沾也好。從前本將在邊境戍守時就聽過一個教訓,有位武將因小勝一場而以酒慶功,喝醉后鬧起來,下令全營撤去拒馬搶,結果當夜就被敵軍偷襲。對了,據聞,我大唐的太宗皇帝,亦是不喜飲酒。」

何文哲只是性子自嚴自律,又不是個傻子,他一聽上司這話,忙告罪道:「大夫,仆怎敢卑效太宗皇帝,仆不喝酒,只因……」

「好了文哲兄,大夫親善吾等,與你說笑而已。你留下便是。」

默沙龍將話頭接了過去,心中卻道,我巴不得你不去。

未時過後,軍士們相繼出營西行,往長安城的東大門春明門走去。

默沙龍則興緻勃勃地跨上馬,引皇甫珩往南平治。

長安城東南,延興門外,有一大片柳蔭茂密之地,附近的霸城門,乃漢代長安城的東門。如今,霸城門雖已不是大唐帝國都城的真正城關,但因了綠柳成行、酒肆林立之故,反倒熱鬧起來,成了人們一敘友情或送別踐行之地。

李太白曾有詩云:「何處可為別,長安青綺門。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

漢時霸城門為青色,故有「青綺門」這一柔曼的別稱。

九月重陽,畢竟已秋意漫漫,成行的柳樹也與原上野草一般,漸漸泛黃。然而這深深淺淺的秋色,離凜冬的肅殺之氣還遠,倒讓皇甫珩看得入迷。

默沙龍輕車熟路,引著皇甫珩在柳林深處的一家胡肆門口停住。

木柵門口立刻出現一位頭戴裹巾、身穿月白長袍的胡翁,殷勤地招呼門前小廝為兩位貴客將馬牽走。

門內,一個窄襖闊褲的胡姬,已跪了下來。

「奴為兩位將軍脫靴。」她婉婉道。

皇甫珩一怔,立時問道:「你叫我們什麼?」

他二人已換了唐人男子的常服,圓領缺胯袍衫,並無鎧甲軍服在身,皇甫珩自然登時起了疑,這胡姬緣何開口便稱呼將軍。

胡姬嚇得手一抖,仰起臉稟道:「奴見兩位貴客所馭之馬,馬尾邊有花印,應是軍馬。」

她這一抬頭,兩個藍如晴空下湖水的眼睛望着皇甫珩,目光惶惶如受驚的小獸,當真堪憐。

那深幽幽的藍眼睛……似是故人非故人,最是故人心易變。

皇甫珩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翻湧上來,板着臉「唔」了一聲。

默沙龍打圓場道:「大夫,這些胡姬,謀生不易,眼力向來了得,何況大夫這般氣派英武。」

那胡姬也很快恢復了嬌柔如花的容色,蓮步輕移,將皇甫珩和默沙龍領入裏間雅座。

皇甫珩只道胡人的酒肆,都是相仿,酒客推杯換盞,胡姬舞蹈調笑,入眼皆是熱鬧而粗鄙的景象。卻不想這默沙龍雖是個突厥種,選的地方幽靜清潔,倒當真不是那些個耳鐺叮咚、紅巾掣電的俗家。

胡姬端上來一疊精緻的五福餅,又擺好琉璃杯,手執單柄鼓腹的鳥嘴銀壺,輕靈裊娜地為兩位男客斟上葡萄酒。

日影滿屋,更映得琉璃杯中那琥珀色的液體,波光迷離,教人心馳神醉。

中原人無論如何都仿製不出的葡萄酒,那種獨特的芬芳馥郁如香霧襲來,那種不烈不躁的滋味剛一浸潤舌尖,尚未入喉,卻好像已憑無以言表的醇美佔據飲酒者的心田。

皇甫珩飲了幾口,漫不經心對那胡姬道:「你既不唱曲,也不跳舞,可有旁的什麼能耐?」

胡姬伏身拜道:「奴為兩位將軍焚香。」

她從室內一個雕著葡萄藤曼的胡風柜子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帛包,打開,露出黑紫色的一塊木疙瘩。

「這是蘇合香,乃吾族所擅。炎炎夏日,我們將蘇合樹割幾道很深的口子,樹脂就會滲出來,包裹着樹皮。入秋後,剝下樹皮,煎出香脂,融入酒中,再蒸烹去酒味,便是這長安達官貴人都愛用的蘇合香。」

胡姬說完,將蘇合香放入熏爐點燃,蓋上銅蓋。片刻后,一陣辛烈之味冉冉升騰起來。

唐人素愛熏香,皇甫珩雖長年與母親生活在邊塞,涇州到底也是西境大鎮,姚令言以往於幕府宴飲時,亦有熏香饗客。

但皇甫珩今日卻覺得,這胡姬燃起的香,怎地這般刺鼻。莫非因為若昭不愛在家中熏香,以至於自己不甚習慣這些味道?

皇甫珩有些感到不適,只是當着默沙龍這樣的下屬的面,不好意思說,唯恐被下屬以為沒見過世面。

他一杯杯地喝着酒,卻覺得酒意混合著那蘇合香不同尋常的辛辣,教人昏昏噩噩間更加煩躁起來。

恍惚中,他看到默沙龍站起來,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根馬鞭。

「大夫,你瞧這胡姬,可像那吐蕃公主?」

默沙龍笑吟吟的,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你胡說什麼!」皇甫珩呵斥道。

默沙龍卻毫無怵意:「大夫,吐蕃使團囂鬧朝堂的事,長安販夫走卒亦知。你瞧,這胡姬,是個粟特種,和那吐蕃贊普的雜胡小公主,會不會有七分相像?」

默沙龍聲如魔音的同時,已將馬鞭遞上:「大夫,大夫教習新軍,何等疲累。你便將這胡姬當作那奸惡的小公主,狠狠地抽她一頓,豈不解氣?」

皇甫珩恍惚中,一雙因酒氣而矇著霧翳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默沙龍手中的馬鞭,片刻后,目光又投向胡姬。

那胡姬滿臉驚恐,卻不知為何,棄唐語而不用,以胡語開口求饒。

在酒與香的雙重作用下,皇甫珩抖地一股盛怒急竄上來,他踉蹌起身,唰地奪過馬鞭,狠狠地往那胡姬身上抽去。

「賤婦,你這個賤婦!」

胡姬抱住腦袋,縮起雙肩,嗚嗚地哭着。

她越哭,皇甫珩越能感到一種發泄的愉悅。他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抽打一個無法反抗的賤奴,比在戰場上陣斬大將還要痛快。

皇甫珩抽了快十鞭,雅座的門卻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他剛要發怒,只聽一個懶洋洋的沙軟聲音道:「皇甫大夫收手,留些氣力,與本王再飲幾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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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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