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你我情深

第169章 你我情深

皇甫珩在大明宮最東面的建福門下找到自己的馬,飛身躍上直往長興坊奔去的瞬間,瞟了一眼右手不遠處的興安門方向。

那是帝國除了太極宮門前外,另一個舉行受降或者獻俘儀式的地方。

此刻,皇甫大夫多麼希望,老天能給自己一個幻覺,看到吐蕃公主跪在興安門下,聽鴻臚寺,還是大理寺,管他什麼寺的長官,來宣佈帝國對她的審判與誅殺。

殺瓊達乞,不義。

殺阿眉,絕不冤!

「賤婦。賤婦!」

皇甫大夫下朝離開宣政殿時,這個詞已經在他唇邊滾過無數次。他面上還得勉力維持着無所動容的淡靜,卻分明感到背後那些朝官的目光如無聲的箭矢飛來。

他們不會去深究阿眉所言有幾多真實幾多誣毀。他們也不會去取笑那陪綁的韋金吾。他們只會取笑這個平步青雲、竟然在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就與他們同列朝班的涇州軍漢。

一個明證就是,即便他不去赴朝官的廊下食,御史看來也並沒有什麼表示。

同情一個人的最深刻表現,就是連律令,連朝堂禮儀,都似乎可以對他網開一面了。譬如再陰狠的獄吏,也懂得悲憫地看死囚破例與摯友痛飲一場。

皇甫大夫,從佳話變成笑話的滋味,可好?他們一定是這樣幸災樂禍的。

過了長興坊的坊門,皇甫珩略略放慢了馬匹的速度。他常朝時不愛像那些文臣一樣帶上家奴,這在今日,令他可以獨自在短暫的時空內,告誡自己,接下來,務必維持住體面的冷靜。

他在已經浸潤了明顯秋涼的晴日之風中,復盤方才朝堂上的意外,細細地去回顧聖上的話、李泌的話、自己的話,以及那個賤婦阿眉的話。所幸,瓊達乞之死這件事,並未被拿出來進行驚心動魄的對質。

皇甫大夫挽著馬韁,他的思緒也隨着馬匹放緩的步伐,一點點平復下來。

被那吐蕃賤人賺了別有用心的便宜,被文武百官取笑家事不寧,又怎樣呢?只要在聖上心中,在李公泌心中,自己還是那個忠勇善戰的帝國驍將,還是天子毫不猶豫放在神策親軍中的統領,就可以了。

家中小廝正在午時的陽光中,兢兢業業地擦拭門前的列戟,一抬頭忽見主人鐵青著臉回來了,忙上前牽馬,一面殷勤道:「大夫,今日下朝怎地這般早?」

皇甫珩根本無心搭理他,只將馬交給他,便往院中走去。

卻先聽到了爭執的聲音,似乎是若昭與明憲。

只見若昭從後院匆匆走來,懷中抱着那張雷氏「疾雨」琴。

皇甫珩明白了,妻子終究是要將這琴送回普王府去。為了這件事,這些時日,家中上下,莫說自己與母親王氏,便是下人們,都看出來,若昭與妹妹在鬧彆扭。

前天,趁著兒子來房中請安,王氏婉轉地提過,皇甫珩是否應該留個心,那普王分明是看上了明憲。宋家雖不是高門,明憲這樣無父無母的孤女,若進了王府,最多也不過就是個妾,但這是多麼難得的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吶。

大明宮中,除了皇后,誰不是個妾?同樣,歷來多少親王府中,妾都比正妃得寵。

「自古以來,天子都要和高門士族結親呢,何況你這般只憑軍功得了賞識、在京城卻無根無基的新帥。若昭雖着實賢惠知禮,她娘家到底是沒個指望的。倘使你與普王成了連襟,往後的路,總是好走些。」

王氏言之鑿鑿,聽來處處為兒子的前程計之深遠。

但最初,皇甫珩對母親這番話是很不以為然的。且不說義父姚令言橫死神策軍中時,普王也在場,皇甫珩心理上,有些過不去那一道坎。更重要的是,普王乃聖上的寵侄,朝野上下都盯着太子與普王,李泌又是出了名的歷來一心擁護太子的正統文臣,自己的姨妹若成了普王府中人,不知是否會影響李泌對自己的照拂。

然而今日,皇甫珩打眼一見妻子滿面肅然的模樣,而明憲似乎只在西廂低聲哭泣,心中剛剛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怒火又騰地竄了上來。

他分明記得,在奉天城,小皇孫李綰的洗兒家宴上,聖上親口說過,普王李誼也屬意過若昭。

短暫的瞬間,皇甫珩無法抑制地疑雲上涌,若昭為何如此阻撓,是否因為,妒忌自己的妹妹能得普王青眼?

甚至,他面對迎頭撞見自己、目光由冷肅驀地轉為詫異的妻子時,有一種衝動,去說出那句極為狠戾的話——

「你這個不安於室的婦人!」

他與妻子重逢后,那種慶幸良配仍在、彼此仍能相依的喜悅是真實的,但此時此情中,他的怨念也是真實的。

怎地就這麼巧,韋皋也好,普王也罷,都能與你扯上關係?眼下你倒還義正詞嚴地訓斥你那懵懂的從妹,莫去招惹帝王家?

年輕,卻也不算年輕的皇甫大夫,激憤和惘然交替襲來。妻子的面龐驟然間又變成了阿眉的面龐。

他忍不住地自我暗示,她們,其實是否,一直在俯視着自己。而自己無非是借了這具男兒身,無非是借了帝國如今分外提防又分外依賴武人的情勢,才可以朱紫加身,倚仗着不會收到任何反擊的優勢地位,對她們咒罵一句「賤婦」、「不安於室」?

「彥明?」

若昭止住了腳步,探尋地喚了一聲丈夫。

她當然立刻發現,丈夫的眼神不對。即使在奉天,為了是否去率領吐蕃軍而爭執時,丈夫也沒有過這樣陰狠如冰、又鋒利似刀的眼神。

「彥明!」母親王氏也走來院中。

此前宋氏姊妹爭執,王氏作為一家長輩,自高身份,並未介入阻止。聽得兒子進門,她才露面。

見到母親擔憂的眼神,皇甫珩才終於從灼心之火中再次醒悟過來。

皇甫珩此刻覺得,真正顧惜自己的,還是母親。母親的想法,才是對的。若昭與太子夫婦,若昭與李公泌,自己與李公泌,不論如何彼此善處禮待,終是不夠親密。王良娣畢竟已經死了,曾祖皇甫惟明畢竟已經死了,若昭一介女流之輩、清談幾句而得了李公的喜愛,又能長久幾日。

李泌,也是奔著古稀去的老人了。

皇甫珩盯着若昭手中的琴,有些念頭冉冉而起。

「母親,無事。今日聖上有軍務與諸位相公詳談,故而兒子下朝早了些。」

他生生地擠出幾分笑容,向母親請禮。

因又轉向若昭道:「此琴先送回三娘房中吧。你且去吩咐灶下端些吃的來,我未在殿中用食。」

丈夫那教人心驚的目光轉瞬即逝,但口吻之下的異樣,令若昭不敢再多問,只得應聲照做。

這日餘下的時光,長興坊皇甫宅中,看起來仍然是安寧的。

老夫人王氏,在翻閱兒媳若昭送到房中的一些書籍和碑文拓片。那是若昭的陪嫁,而對於熱愛經史子集的上一代官家閨秀王氏來說,親家收藏的這些好東西,確實印證了宋氏的書香氣,更是她作為官宦家眷所應當讚美的。起碼日後,逢年過節,京城中外命婦們聚於大明宮命婦院時,她這三品官的母親,可以提到聖主對於詩賦文章的弘揚,而媳婦恰是出自世儒文士之家。

宋三娘子明憲的房中,則斷斷續續地傳來撫琴之音。明憲破涕為笑的同時也很詫異,姊夫怎地忽然與姊姊意見相左起來。不過她側耳傾聽,皇甫珩用完午食后,將若昭也喚進了書房,二人的語音隱隱傳來,卻並無激越之象。她於是以為,姊夫歸家時面色凝重,大概只是因為河中戰事有變,新募的神策軍士莫非要開拔北伐?

明憲的猜測,也是宋若昭首先想到的。

書房中,若昭小心翼翼地向皇甫珩問起,可是即刻便要去咸陽?

已經換上居家常服的皇甫大夫,強壓下胸膛里的一叢怨火,作出疲累而帶了幾分落寞的神色,向妻子道:「並非軍中事。若昭,你我情深,自可視流言蜚語於無物,對不對?」

他走過去,執起若昭的手:「我始終是信你的,若有風言風語傳來,我也自會與母親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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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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