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寺議秘辛

第165章 寺議秘辛

離重陽日尚有十來天,大慈恩寺中的秋菊已次第盛放。

東宮侍讀王叔文,今晨坊禁一開,便出了宅子往南走,於賞花的人群蜂擁而至之前,進了大慈恩寺。

在小沙彌的引領下,王叔文踏着朝陽初芒映在沙地上的細碎光影,繞過主殿和藏經樓,來到後院禪房深處的一間寥屋前。

木門輕響,出來一位法師,眉目祥和,向王叔文合掌致意:「王檀越。」

王叔文深鞠一躬:「某多謝法師那日撥冗往曹家去,做了一場超度法事。某回京后,遍求各寺,唯有法師您,助某了卻此願。」

法師淡淡道:「王檀越那幾位故人,原是心有仁念而意志堅貞者,慨然赴死,教人敬重。經雲,眾生平等,無有高下,我輩既為佛門弟子,對眾生皆應慈悲為懷,怎可因其所居之處、所操之業而另眼相待。

王叔文隨太子一家回到長安后,次日便去了平康坊北里。

平康坊的都知,當年亦算得坊中不亞於花魁的人物,恩客盈門,年老色馳后因很有些人脈與威信,故而做了都知。只是,這都知終究是倡門之身、卑賤如蟻,當時如何能夠將曹家母女和李淳的保姆順娘從叛軍的刀口救下。但事後,她仍是請來城中凶肆夥計,將三位女子好好地安葬了去。

此番見王叔文回來,這善心的都知出面,告訴他墓冢之地,見他在人去樓空的曹家小屋前黯然落淚,還提醒他或可請城中寺院中的法師來超度一場。

帝國自武氏起,大弘佛法,便是眼下國力衰敗之際,長安城中的寺院,依然鱗次櫛比。然而王叔文跑遍東西南北的佛寺禪院,法師們均以只講經譯法、不作超度為由,婉拒了王叔文。最後竟是大慈恩寺的法師,才答應了他的請求,前往平康坊做了一場法事。

王叔文因而留了心,覺得這位法師,乃可交可信之人。

王叔文在門口與法師、小沙彌告辭后,推門而入,向坐在茵席上之人道:「賢弟等候多時了?」

韋執誼轉過頭來,拱手道:「王兄早,愚弟是踏着第一聲坊鼓而來。」

李懷光叛唐、德宗再度南幸梁州后,李晟風頭正勁之際,韋執誼卻離開神策軍,去到奉天城,繼續追隨當時很有些怏怏失勢的普王李誼。後來,渾瑊留不住皇甫珩所率的吐蕃精兵,李誼當機立斷地令韋執誼北上知會安西軍的特使裴玄,引三千安西軍穿過無人防守阻攔的帝國西北疆域,揮師直發武亭川,終於將西逃的朱泚和韓旻等人,逮個正著。

回到京城后,普王又在表面上恢復了逍遙王爺的模樣,韋執誼也被免去了中書省右拾遺的職務,重回學士院待詔。

但沒過幾日,韋翰林就被授予知制誥之職。

學士院中那麼多翰林,大部分只是內廷顧問、甚至陪着天子吟詩作賦的角色。可是,若封了知制誥,便是大不同。知制誥者,乃由天子直接授意、起草白麻宣下的重要詔書誥令,離陸贄那般的「內相」地位,亦是不遠了。

王叔文將青衫袍角一提,也在茵席上坐了下來。

「這幾日,我去打聽清楚了,你忽然之間被擢升為知制誥,與普王運籌無關。普王何等心機謹慎之人,你在奉天唯其馬首是瞻,朝堂上下誰不知道,他自是懂不可輕舉妄動,不可恁快進奏聖上,將你安插進學士院行知制誥一職。你的擢升,乃因御前有些文臣議論,說聖上太過倚重南人,堂堂學士院知制誥的才俊,還是應當多用出身李、武、韋、楊的京兆舊族。」

韋執誼輕輕地「哦」了一聲。

原本,大唐帝國的顯要政宦,鮮少起自南方。在武則天打擊門閥貴族之前,朝堂上的朱紫貴人,不是來自關隴集團,就是來自山東士族。

武氏掌權后,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專尚進士科,利用科舉取士這一途徑,選拔出一大批寒門子弟。

然而,縱然玄宗朝的一代名相張九齡乃嶺南籍,縱然當今聖上所器重的內相陸贄乃蘇州籍,南派文官,仍被京兆高門出身者在私下蔑稱為「南蠻」、「寒人」。

奉天之難后,聖上御前有陸贄,太子宮中有王叔文,天子與儲君在內廷,皆倚重這兩位南派文士,教文臣們越發酸刻起來。

「補任知制誥的人選,有兩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武元衡。但河東馬燧馬節度,剛剛領了聖命,討伐李懷光,那武伯蒼仍需留在他幕府中輔佐之。故而,聖上選中了你。」

韋執誼凝神聽着,又見王叔文平靜道來,似乎渾不以身為南人、見厄於宦場為意。

「什麼高門寒門,愚弟看來,棋局上也好,廟堂中也罷,賢、智、仁者,便是大唐所倚之英才。」韋執誼由衷道。

王叔文寬厚一笑,帶了幾分諧謔的口氣道:「賢弟放心,論出身、論是否因進士及第而入禁中,愚兄都與你不能比得。但愚兄亦不會妄自菲薄,我王叔文,不是寒人,而是敢稱一聲寒俊。」

韋執誼抬起頭,看着王叔文。

他能感到,王叔文的目光中,較之從前對弈論棋時,有了不少變化。那是一種不再總是甘作閑雲野鶴式的目光,而是帶上了尋求抱負與斟酌謀斷的主動性。

果然,王叔文今日將韋執誼約在禪院深處,並非只是議論他緣何升職之事。

「太子詹事李升,賢弟對此人,可曾聽得風評如何?」王叔文問道。

「李升?」韋執誼喃喃道,「愚弟僅知,此人原為蜀州刺史,後進京做了太僕寺卿,又遷為東宮詹事。」

太子詹事,乃「統東宮三寺、十率府之政令,舉其綱紀」。大唐東宮的三寺,指太子率更寺、太子家令寺、太子仆寺,分別執掌東宮的禮樂、飲膳和車馬事宜。十率府指的是左右衛率府等警衛軍卒。如此龐大的文、武諸官諸將群體,皆由一名正三品的太子詹事統領,因此人們視太子詹事「猶朝廷之尚書也」。前朝,名氣最響的太子詹事,大概要數以宰相之身代理太子詹事一職的房玄齡了。

自玄宗朝太子被遷入大明宮少陽院居住后,太子的行動能力被大大限制,東宮成員表面上風光,實則無日不在戰戰兢兢中渡過,但太子詹事仍堪稱炙手可熱的清要職位。

太僕寺卿李升是去歲初成為太子詹事的。

這位同樣從劍南蜀地進京的官員,又與崔寧素有交誼,朝中皆猜測,他能進入少陽院,與延光公主的舉薦有關係。

涇師長安兵變的當夜,李升因病休與家中,不及逃出長安。好在朱泚似乎對這位入京不久、無甚威名的李詹事不感興趣,並未遣人至府中逼其出任偽職。李詹事養了大半年的病,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等來了鑾駕回京,又精神抖擻地回到少陽院做他的「東宮尚書」去了。

「李詹事倒是好運氣。」韋執誼眯起眼睛,望着從窗柵縫隙間透進來的一小方庭院秋色。

他回想自己,在去年十月潛出長安后一連串跌宕起伏的經歷,短暫的瞬間中很有些感慨。不過,自己好歹為兄嫂報了仇,並且出頭構陷崔寧的舉動,聖上顯然是記上一功的,封了知制誥便是明證。

王叔文亦順着韋執誼的目光,看向禪院一角的那樹緋雲般的秋楓。他的嘴角顯出一絲譏諷。

「李詹事何止官運好,這命中的桃花,也是紅茂勝於那樹火楓。」王叔文道。

韋執誼眼中驚異畢現。

王叔文進一步壓低了聲音道:「太子在率府中的親信,發現李詹事偷偷出入延光公主的府邸,其行不檢。」

這個奸亂不堪、穢紊常倫的皇姑啊!

因延光公主與崔寧早有結交,還認了崔寧的幼女做乾女兒,韋執誼對這個宗室貴婦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好感。但他出自家規清嚴的韋氏高門,平日也不愛打探朝中顯宦的秘聞軼事,因而並不太清楚延光一貫以來喜歡蓄養朝官的醜事。

韋執誼並未立刻追問。他對王叔文的感激與信任,不僅可以超越高門與寒門的隔閡,而且能夠令他以罕有的低姿態,等待王叔文的一些安排。

如此有點費周章地在禪院相會,王叔文肯定不會只為了簡單地談論當朝長公主的帷帳艷聞。

「賢弟,你說此事,如果普王知道了,會如何?」

韋執誼一怔,旋即有些明白了。但他感到不安:「兄台,此舉會否連累太子?」

王叔文道:「今日不用普王除延光,明日延光更會累及太子。況且,普王若真的在向聖上舉告之時牽扯上太子,想來御前老臣如李公泌,亦會提醒聖上,莫教太宗朝魏王謀嫡的故事重演吧。」

韋執誼聞言,細細斟酌,似乎確有道理。

他沉吟稍頃,又道:「我若去與普王言此秘辛,他亦會對我更不設防?」

王叔文點頭:「太子的意思,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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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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