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琴坊風波

第164章 琴坊風波

東市的店鋪,常有名流仕宦光顧,掌柜們的目光自是犀利非常。

琴肆的掌柜,見王氏等人姍姍入店,瞧著不僅斯文秀雅,而且那年長的婦人眉眼間隱隱一股貴氣。他忙迎上前來,施然見了個揖禮。

宋明憲還禮之際,一雙眼睛已盯住了堂中案几上的數張琴,再也挪不開一般。

掌柜笑道:「娘子請試琴。」

宋明憲聞言,正中下懷,於是提了袖子,皓腕微落,玉指輕撫。

只聽「鉦」地一聲弦響,明憲道:「此為雷琴,聲溫勁而雄健。」

又蓮步輕移,去試另一架:「此為張琴,聲清亮而激越。」

掌柜贊道:「娘子果然是懂琴之人。」

宋明憲所說的雷、張二人,皆是當世的斫琴大師。雷氏在蜀地,家中世代制琴,其中又以雷威最有名。據時人傳說,雷威常在狂風驟雨的天氣,去到山林之中,聆聽狂風震拂大樹時樹木發出的聲響,以此來選擇斫琴的上佳木料。「張」則是指的吳地斫琴師張越,亦為一代名家。

澤潞節度使李抱真,雖是胡人武將出身,卻無論是在治鎮方略,還是於那珍物玩賞上,都希求與純血的中原唐人官宦貴族一致。數年前,他來京中奏對,聽聞出自大唐宗室的重臣、平章事李勉說到收藏雷氏琴與張氏琴,回到潞州,便令宋庭芬尋找雷琴與張琴,送入軍府中,以充風雅。

李抱真並非真正愛琴之人,難得幕府的樂籍中,卻有一位來自彭城的年輕琴師。那琴師謀生在人境,心遠地自偏,平素從不參與同僚間的勾心鬥角爭寵獻媚,只獨自撫琴研譜,並時常在稟過節帥后,抱琴出府,去到宋庭芬家中,二人烹茶飲酒,共賞琴音。

近朱者赤,久而久之,宋明憲亦對雷琴與張琴的音色區別相當熟悉。

大唐西京,何等人物風流的所在,琴坊掌柜每日裏也並未少見懂琴的達官貴人。然而眼前這明秀溫柔的少女,如此年輕卻善辨音,目光中那番真純的喜愛也不言而喻,掌柜縱然是在商言商的買賣人,亦升起了幾分結交知音的心思。

「不知娘子愛雷琴多些,還是張琴多些?」掌柜彬彬有禮地相問。

「偏愛雷琴多些。」

掌柜於是命坊中小廝烹茶看座,自己則進了裏間,返身時已又抱出一張琴。

「此琴名為疾雨,亦是敝坊花了不少氣力自蜀地請來的雷氏琴,請娘子一觀。」

明憲大喜過望,正要上前試琴,卻聽琴坊門口驀地一陣呼喝聲,剎那間闖進來兩名黃衫惡少年。

「宮中來人辦差!」

「管事的何在?你可是這鋪子中的掌柜?」

聞得這幾聲凶蠻之音,掌柜與夥計都是臉色一變,好在商人天然的逢迎本能,仍讓掌柜不至於呆傻,而是即刻俯身鞠躬道:「原來是五坊小使光臨蔽鋪。」

大唐所設的「五坊」,即雕坊、鶻坊、鷂坊、鷹坊、狗坊,最初是為天子管理猛禽嗅犬、以供田獵玩樂的機構。肅宗以前,五坊隸屬於殿中省閑廄使,五坊使由外朝武將兼任。後來,五坊使改隸內宮苑使,由宦官主領,管理那些從四方進貢或由宮廷征索的禽鳥犬只。

德宗登基之初,大改奢靡之風,道是四方逆藩尚未平定,還打個什麼獵,玩個什麼鳥,於是將宮中的鷹犬賣的賣、放的放,五坊一時空空如也。

然而,俗語說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未必言盡於此,就算同一朝天子,對階下之人,勃然大怒棄之不用也好,回心轉意重新起複也好,都有可能是旦夕之間而為之。德宗自從迴鑾長安,大約也是在某些事上想穿了、看透了,又令霍仙鳴將五坊興建起來,由宮中的黃衣小監們充任小使。

琴坊掌柜,雖認得五坊中人,內心惶惶的同時,卻也頗為詫異。

五坊小使,就算出宮為天子征買鷹犬,也多去西市,來自己這東市琴坊,是要作甚?

只聽其中一個小宦官捏著嗓子道:「前幾日吾等的阿兄仇二郎到你這琴坊,原本看中了一架琴,你因何不守信用,又賣給了李平章家去?」

他們口中的仇二郎,亦是大明宮中的內侍,負責為宮中採辦物資。這仇內侍因受德宗一位善琴的昭儀器重,便常出來尋琴,那日見到掌柜新進了一架雷氏琴,口喊「宮市」,便要以極低的價錢買回宮去,正巧平章事李勉的家奴也來看琴。宰相家奴賽過五品官,何況李勉哪裏是一般的相公。李勉的家奴二話不說,正眼都未瞧那仇內侍,直接便下了定,告知掌柜將琴收好,府中琴師擇日來請琴。

仇內侍吃了癟,當時還有些懵,回到宮中越想越怒。宰相的家奴算什麼,自己可是天子的家奴吶!縱然那雷琴是搶不過來了,也需教訓一下琴坊的掌柜。他下了宮值,便找到自己在五坊的結拜兄弟,如此如此商量一番。

此刻,琴坊掌柜心思飛轉,大約明白了原委,他面上越發掛足了伏低做奴的神情,求饒道:「兩位中貴人恕罪,那張琴,確實已是李相公定走了。」

說着向夥計使個眼色,夥計心領神會,忙啟開柜子,取出兩吊銅錢,哈著腰給兩個五坊小使奉上。

哪知黃衣小監根本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而是直接指著宋明憲剛剛要去試的那架極品雷氏琴道:「既然先頭那張琴已有了主人,吾等便買這新琴吧。宮市!五百錢!」

五百錢就是半貫,莫說赫赫有名、價值何止百貫的雷氏琴,便是西市那給酒肆胡姬唱曲時彈奏的尋常琵琶,也買不了半具。

掌柜還想辯解,卻見其中一個黃衫小兒轉身,從門檻處提進來一個竹簍,伸手一摸,竟掏出一條蛇來。

「啊!」宋明憲和桃葉嚇得驚叫起來。

五坊小使得意地看了這一對如花似玉的主僕一眼,對掌柜道:「你雖看不上宮裏的買賣,吾等卻很青眼於你這琴坊。此為五坊中的御蛇,平素常給妃嬪世婦們跳舞解悶,今日便留在你處,讓它也多聽聽雅樂,於音律上有些長進。」

說完便要將蛇往那雷氏名琴「疾雨」上放去。

珩母王氏,見驟然間遭遇如此禍事,哪裏還敢逗留,忙拉上明憲,又輕喚桃葉,欲往門口走。

孰料兩名五坊黃衣雖是閹人,心中猥瑣之念仍與普通惡少年無甚區別,其中一人竟伸手攔住宋明憲,用了不三不四的口氣道:「小娘子方才還有興緻彈琴,此際怎地如此着急趕路?不如再坐得片刻,最好是撫琴一曲,給這御蛇伴奏,讓吾等……」

他話未說完,忽覺衣領被人從後面揪住,雙腳離了青磚地,身子如陀螺般轉了一圈,暈眩間只聽「砰」地一聲,已面朝下重重地摔在琴坊門口的塵土裏。

這狗啃泥的摔法,教他頓時感到整張面孔痛到麻木了一般,勉力伸手摸了摸嘴巴,果然滿掌鮮血,若動手之人氣力再大些,只怕他的門牙也要被磕掉。

他一時起不得身,但見一雙皂色的軟革舄履,從眼前走過,舄履上是綉著金龍的紫袍邊緣。

「本王今日才知道,原來五坊小兒,還能行宮市之職?過幾日入宮奏對時,本王須問問霍仙鳴,他的內侍省宮苑使,到底還有沒有個正經規矩。」

普王李誼一面說,一面踱進琴坊,對已立於廳堂中央的家奴道:「將另一個,也扔出去,莫髒了這好端端的品琴雅號。」

他面無戾色,聲也不大,但不怒自威教人凜然畏懼。

室內那另一個五坊小兒自是認出來人身份,不待王府家奴動手,早已跪了下來,卑媚道:「殿下饒命,吾賤奴二人,回宮立即去霍內侍跟前領罰,求殿下放吾二人一條生路。」

一疊聲說罷,聽到頭上傳來王爺一聲低沉的「唔」,這小兒不敢耽擱,一骨碌爬起來,將手中大蛇塞入竹簍中,拔腿邁過門檻,扶起癱軟在土堆里的同伴,一瘸一拐地走了。

李誼回過身來,見到廳中女眷,向珩母王氏淡淡一笑:「這位夫人,可是皇甫大夫家中長輩?」

長安城中能有幾人穿綉龍紫袍、簪金冠?又聽五坊小兒尊稱他「殿下」,王氏當然即刻明白,福以大禮:「妾身是皇甫珩的阿母,見過殿下。」

普王神色中敬意畢現:「夫人免禮,聖上播遷奉天時,本王曾與皇甫大夫共守危城,頗有同袍之誼。果然將門多英才,夫人定也教導有方,故而令郎既是驍將,又是智將。」

他這般誇讚了幾句,終於目光脈脈地望向宋明憲。

「不曾想,除了大曆十才子的詩,本王還有一件愛好,竟也與小宋娘子相同,便是品琴。奈何此前又是扈從聖駕,又是領軍平叛,於這尋訪名琴之事,無暇亦無興。要說到京城好琴者,無人能出李平章李公之右,這些時日,本王也是得了他的指引,方知東市有這樣一個好地方。」

年輕王爺的這番話,當真是將從主到客的心,都焐得熱乎乎的。明憲自不必說,王氏也暗自驚嘆這位殿下行事端方正直,言談又如春風拂過。便是那將將從膽戰心驚里還過陽氣來的掌柜,亦是喜不自禁。

然而李誼卻深諳欲擒故縱之計。

面對明憲那張漸漸蕩漾起桃色緋雲的面龐,李誼又道:「本王今日不過是來認認門,尚有事在身,須回府中。兩位官眷現下還要去何處?本王可令家奴護送車駕一程,以免途中又生枝節。」

明憲本想着還能與李誼談琴辨音,一聽這就要分別,頗有些失望,只得看向王氏。

王氏道:「怎好勞煩王府的將軍們。想來這光天化日,天子腳下,總是清明太平的,吾等隨意在東市走走便好。」

李誼仍是一臉寧和的笑容,點點頭,帶着家奴告辭而去。

王氏由著明憲又品賞了一陣琴音,瞧她忽然心事重重的模樣,豈會不知原因。

與宋若昭比,宋明憲於聰慧中又尚還有幾分稚拙的模樣,更教王氏喜歡。

王氏昨夜細思,原還作了一層盤算,假使兒媳真的因那場禍事毀了身子根基,難再繁育,或可與她商量,將她這才貌亦佳的妹子納入門來做個妾氏,豈不比那些外姓女子強些。

但方才聽普王說起,竟與明憲已有交誼,二人眉目之態,離郎情妾意,也不過就是差幾口氣罷了。

這一日餘下的時光,少小離家老大回的王氏,面上是一層尋訪故里的感懷,心下實已開始琢磨起兒子能否掙下更大的前程來。

王、宋二人,一老一少,各懷心思地遊玩到申時,方坐上馬車回到長興坊。

踏進府門,來到正廳,卻見若昭坐於堂上,一臉陰雲。

若昭起身,向王氏見禮后,盯着明憲道;「半個時辰前,普王著人送來這架琴,說是叫作『疾雨』,贈與你。」

明憲驚訝得瞪大了雙眼,不知如何回答。

若昭又道:「這是蜀地雷琴,雷氏落了款的,少說也須百貫方能請得,普王為何為你花費如此之巨?」

姐姐的話很有些咄咄逼人,明憲膽怯,更好像啞了一般。

但她內心,又實在是浸潤了莫大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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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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