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珩母來京

第163章 珩母來京

明憲抽抽噎噎哭了一會兒,吹了燈,坐在屋中發愣。

若昭素來溫和謙靜,身為長姐,在潞州時,對她這個隔了幾層的從妹,也和對胞弟若清無甚分別。因而,今日歸家后,若昭的眼神面色,與那句逐客令,已經是相當嚴厲的表現了。

阿姊為何如此生氣?今夜殿上,除了那頤指氣使的老延光和損人利己的牛奉儀外,天子家的其他成員,分明都是宅心仁厚的君子淑媛吶。

尤其是普王李誼。

明憲看着明亮的月光透窗而入,給烏木案幾塗上了一層如瓷塞雪的銀色。

她覺得,那位年輕的親王,典雅皓朗的氣度,還有些微清寒無奈的神色,就像中天之月,又像疏闊雪原。

瞧瞧這亂世之中,不算伯父宋庭芬那樣的儒雅長輩,年輕男子何曾能有普王殿下的丰神秀貌呢?

唔,縱然她宋明憲才豆蔻年華,也不曾見過多少男子,但是,但是,就瞧瞧姊夫皇甫珩吧,也算有些模樣的英武貴人了,比那普王殿下實在差得遠。

宋明憲想着想着,感慨道,難怪阿姊宋若昭在潞州老家,這也看不中,那也瞧不上,出來一趟,竟就把自己嫁了。原來對一個男子動心屬意的感覺,這般美妙。

什麼不忘初心,誓不從人。初心如鐵,還不是因為見識不夠。

宋明憲嘲笑着自己,倏爾又轉為一絲淺淡但真實的憧憬。她本也辨不太分明,但此刻透過窗欞,看到姊夫與阿姊屋中映出的一雙人影,未免不忿若昭的決定。

她不願這麼快就離開長安。

她甚至想到,長興坊也在街東,長安城西富東貴,若白日裏喚了桃葉陪自己在街東各坊附近走走看看,說不定又能碰到普王殿下?

少女宋明憲一夜輾轉難眠,翌日起身,竟迎來了轉機。

皇甫珩的母親,王氏,自邠州一路東來,終於進了長安城。

因丈夫在兵部,得了驛站傳報的便利,宋若昭這幾日對婆母王氏的道來也早有準備。但她領着宋明憲和管家趙翁,以及一眾仆婢,站在皇甫珩身後時,仍有些緊張。

車駕停穩,一個小婢子先鑽了出來,又回身去扶主人下了車。

皇甫珩大步上前,顫著嗓音喚了一聲「母親」。

王氏四旬出頭,身着深綠色方棋紋的交領襦裙,外罩一件泥褐色纏枝花樣的半臂,並無披帛或風袍加身,髮髻上也未見珠翠琳琅的簪飾。

大概是久在邊關,風霜無情,王氏皮膚黝黑,額頭眼角,更難掩絲絲皺紋。然而她端方的長圓臉上,一對杏眼中的眸光如深潭靜水,無須顧盼,便自有一份沉雅雋永,舉止間又帶着謹慎,好像唯恐麻煩或驚擾到別人。

阿家真是個美人,美人在骨不在皮。

若昭暗自讚歎,而王氏目光落在她身上時,透露出的又有些驚喜又有些局促的細小變化,更令若昭在瞬間放下了幾分關於婆母是一位嚴厲長輩的擔憂。

「若昭見過阿家。」

王氏沉默須臾,終是輕聲說道:「你跟了彥明,受苦了。」

若昭一怔,旋即眼眶竟有些酸。明明如今已身在長安的華屋之下,奴婢的人數,好歹也沒少過府門前的那排列戟去,但頭回相見的婆母這般措辭,顯然想到媳婦去歲到今年在戰亂流離中的遭遇,真真仿如親生父母般的體己。

一旁候着的宋明憲,也有些出乎意料,心道,莫看姐夫人才爾爾,他母親倒還真是一星半點的倨傲粗鄙之氣都看不出來。

若昭輕拭眼角后,將眾人一一引見給王氏。

明憲婉婉行禮,王氏嘴角憐愛之意更鮮明:「宋御史府上的子弟,果然都是俊俏的好人物。」

王氏的到來,使得明憲回河北的日程順理成章地推后了。

皇甫珩勸妻子:「母親剛到,明憲就走,似不太合禮數,重陽前的長安城,最為風清日麗,氣候爽宜,不如讓明憲陪着母親出遊。母親是長輩,不便開口,但我知她多年漂泊終得還鄉,定是想在長安城中四處看看。」

若昭也覺得昨夜對明憲稍嫌苛刻了些,正想着找個台階下來,可不眼前一個現成的台階砌好了。

十五的月兒十六圓,晚間一家人在庭中賞了一番明月皎皎的景象后,若昭送王氏回到房中,便說起讓明憲陪同王氏往曲江池去,因自己須候在宅中等鄭郎中。

「你小產之後,一直未有月事?」王氏問道。

若昭赧色頓現,卻深知這是為人婦者繞不過去的一道坎,只得如實相告:「兒在梁州,便覺惶恐,但太子妃隨聖駕倉促播遷之際,身邊亦無宮中奉御相隨,梁州城裏的官醫更不好去問診。現下在京城安定下來,鄭郎中診了幾次脈,說要每旬復脈,依了脈象來換方子。」

王氏心道,當初剛一坐胎,還不如趁著新亂未起,教彥明送你來邠州避難,這頭一個孩兒也不至於就這般冤冤枉枉地沒了。

但她全然未讓這一絲失望和抱怨表現出來,而是越發沉緩了語調,安慰道:「你還這般年輕,身子調養一番必會好轉。你將心放到肚中,子嗣之事,但看緣分。彥明能疼惜你,才是頂要緊的。」

若昭低頭道:「兒感念阿家所言。」雖再說不出別的話來,胸中卻是熱乎乎的。

夜深人靜之後,王氏又將這間內院主屋的陳設佈置、一應物品細細察究,看得出來,樁樁件件,都是用了心的。

王氏靠在床榻上,陷入沉思。兒行千里母擔憂,涇師在長安叛亂的消息傳到涇州時,王氏雖在節度使留後馮河清的安排下迅速逃到鄰鎮避難,其後卻有不知多少個夜晚無法安眠。

擔驚受怕了快一年,總算母子團聚了。

宋若昭這個兒媳,目下瞧著,哪裏都好,只是出身庸常了些。雖說那高門大戶崔、盧、李、鄭、王的五姓女,便是公卿宰相都未必娶得,但兒子接二連三地立下軍功,一年之間已官至三品,要不是在奉天心急火燎地娶了這宋氏,入京之後定能得到門第相當的岳家青睞,畢竟皇甫這門姓也不是起於鄉閭,而是來自當年一代名將河西節度使啊。

王氏默默地嘆了口氣,兒子還是因久在邊鎮,性子耿直厚道了些,也不懂既然要走臣子之路,京中人脈多麼重要。

……

這日秋陽燦爛,碧空如洗。未時初,皇甫家雇來的馬車嘚兒嘚兒地離開長興坊。

車夫得了管家趙翁的吩咐,原本要往南,去到曲江池邊。但王氏上車后又改了主意,對明憲道,我記得池畔和各寺裏頭的菊花,須再過得十天半月才盛放,今日吾等不如去東市逛逛。

明憲因王氏而能多留些許時日,又見這位長輩溫和好相與,自是悉聽她拿主意。於是馬車掉頭上了春明門大街,往東市駛去。

開市鼓剛響過,市中各種店鋪陸續開門待客。明憲到長安后,因陪着姐姐去過一次鄭郎中處,順便將西市好好逛了一遍,於這東市,還是第一次來。

朱雀街東各坊多顯貴,東市雖不如西市熱鬧,二百二十家貨行的店鋪卻極為整潔體面,多是售賣文房字畫古籍珍玩,或者精綉細染的絹帛衣帽,間有一些設有雅座的酒樓,供達官貴人或士人才子聚會宴飲。

王氏下了馬車,由桃葉攙著進到東市,扭頭與明憲說話間,雙眼已濕潤。

「明憲,我記得,向前二三十步,應有一間筆行。」

「明憲,那菩提寺邊,應是青松樓,裏頭以素托葷的宴席,當年在長安城名聲最大,不知如今可還在。」

「你瞧,這間商行,果然還在售賣碑文拓片,我少時,阿父每每旬假時,必會帶我來此,將那前朝書法聖手的拓片好好認它一番。」

王氏這般走走停停,說個不休,明憲將這位長輩的絮叨一一聽來,反倒覺得又有趣又傷懷。

明憲愛詩,那顆心本就分外玲瓏善感些。她理解王氏的感懷。

三十餘年如一夢,身回幼時徜徉處,物是人非,回憶茫茫,怎不教眼前這位已五旬在望的婦人不意氣格外激蕩些呢?

明憲道:「都說琴師出彭城,但四方名琴則雲集長安,我此前在西市,想尋個琴坊瞧瞧,卻不是琵琶便是鼓,不知這東市可有上佳之琴一觀。」

她話音剛落,眼尖的桃葉便叫道:「老夫人,三娘,彼處就有一間琴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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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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