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新憂復起

第162章 新憂復起

戲碼終了之際,明月已在中天,這場夜宴也該散了。

德宗、貴妃與延光公主,在內侍宮女們的簇擁下離開含涼殿後,小李淳雖然哈欠連天,仍是不忘跑來與姨母宋若昭告別。

若昭面上憐意畢現,心中實則惴惴。妹妹明憲看着是為宋氏長了顏面,但一番話豈不是打了延光的臉,況且還招惹了普王那意味深長的關注。

但若昭也明白,明憲除了嘴快些,又有幾分大錯呢,她何嘗知曉天子家中事的糾葛,以及,她何嘗知曉那普王李誼是個怎樣厲害的角色。

李淳身後,釵環搖曳、披着泥金珊瑚紅帛帶的蕭妃,也緩緩走來。

牛奉儀趕忙屈膝行禮。蕭妃似未瞧見一般,徑直向若昭笑道:「今日月明人團圓,聖上興緻也好,一番論詩,太子與我才知道,令妹才學,竟不在你之下。對了,自從回到少陽院,淳兒總是念叨你這個姨母,平素若得些閑暇,你多來宮中看看他。」

蕭妃搭著小李淳的肩頭,說到此處,又側頭對着宋明憲,和婉道:「小宋娘子說來也是淳兒的小姨母,自可隨郡夫人一同進宮。這宮中還有秘藏府,其中珍籍原也不少,不乏前朝的詩論佳作,若小宋娘子有興緻,本宮可囑咐司籍女史引你一觀。」

宋明憲愛詩,到底不是個書獃子,延光公主跋扈傲慢,女兒蕭氏卻這般溫文有禮,加之此前姐姐若昭也常提起蕭氏的好,明憲不由心中石頭落了地,神色開懷,向蕭妃俯身謝恩。

蕭妃點點頭,又與若昭說了些話,都是些太府寺分發食邑糧賜、長安外命婦日常禮數的體己之言,正是若昭這樣的新貴大娘子最需要明白的訊息。

若昭明白,蕭妃是以此來寬慰自己,今夜之事不足為慮。

若昭攜了明憲和婢子桃葉,出得含涼殿,坐上肩輿到了日華門。

卻見身披全甲的韋皋站在亮堂堂的月光里,正與端坐於馬上之人交涉。

「普王殿下,宮禁有宮禁的律例,本將懇請殿下即刻出宮,莫教我南衙衛士為難。」

「韋金吾,本王要等的人來了。說上幾句話,便走。」

李誼說着,跳下馬來,迎著宋若昭一行,向宋明憲道:「今夜殿上,宋娘子談及大曆十才子的詩意之清,此論着實教本王很有些啟發。」

拜圓月所賜,宋明憲不僅聽清楚了李誼彬彬有禮的嗓音,還將他臉上那番醇柔神態看了個分明。她一顆將將平靜些的閨中女兒心,又砰砰地越跳越快起來。

她還不知怎麼回應,李誼又開口,這回是對着宋若昭,語氣冷淡了三分,透著一點點權尊身份的端嚴:「皇甫夫人,方才聖上也對令妹讚許有加。《拜月集》成書在即,有詩卻無詩評,未免單薄,不知可否請令妹賜稿一二。」

宋若昭抬起雙眸,從容道:「普王既然這般愛詩如痴,府中文學之士,定然頗多造詣深厚的前輩大家,舍妹怎敢忝列其間。殿下,此刻已是亥時中,吾等應儘快出丹鳳門,以免犯了宮禁。韋金吾……」

若昭一把拽上還兀自痴愣的明憲,往韋皋走去,一面稍稍提高了聲音道:「勞煩韋金吾,可否派兩名南衙衛士,相送本婦車駕一程。」

韋皋拱手:「郡夫人吩咐,本將自當安排。」

普王嘴角一絲難以察覺的譏誚之意滑過,也不再多言,又看了一眼明憲,回到馬前一躍而上,叱了隨行的家奴,一記快鞭,往大明宮的南門馳去。

他此時的腹語,實則與他那不知是叔伯還是父親的天子長輩,很有些不謀而合。那些老於軍旅、精於宦海之輩,本王都對付了,還怕拿不住一個女子的心?

普王馳出丹鳳門,又是狠狠一鞭,加速往興慶宮北邊的永嘉坊奔去。

如今的普王府,一副還未從叛軍的洗劫蹂躪中完全恢復的模樣,沒有鶯歌燕舞,瞧著冷寂如禪院。但在李誼看來,卻甚是清靜,正好能令他好好計議往後的棋,怎麼下。

他李誼,當然不是清心寡欲的性子,可他自幼見慣了十王宅那些廢物,早就知道,過早沉溺聲色犬馬,會怎樣毀掉一個大好男兒——甚至會令其還不如聖上身邊的閹奴。

進了府門,親信家奴王增立刻迎了上來。

「人找來了?」普王將馬鞭往地下一扔,急匆匆邊走邊問。

王增快步跟隨,一邊簡略地稟報:「如殿下所料,翟家幾乎滅門,說是天乾物燥,忽然著了火。翟文秀謀逆伏誅,家人本也要斬的斬、流的流,這一把火燒了,縣令樂得省事,報了州府,也就沒了後文。而尚將軍營中,那日確也死了不少牙卒,尚將軍說都是與白崇文密謀擁立韓王的叛逆。」

「死幾個不重要,重要的是,還有沒死的。」

李誼望了一眼院落深處:「這女子的阿兄,本王要親自問問他。」

……

長興坊皇甫宅邸。

宋若昭讓迎候在門口的管家趙翁,賞了護送而來的兩名金吾衛士后,轉過身進了宅門,一張臉已頃刻間如佈滿寒霜。

皇甫珩正坐在庭中飲茶賞月。妻子與明憲能進宮赴宴,在他看來是成色十足的喜事。

從邊鎮到沙場,再從沙場到朝堂,步步高升的皇甫大夫,能感受到京官們眼神中那種能釀出醋來的意味。

高門五姓又如何?京兆出身又如何?放眼朝堂上下,還有哪位三品以上文臣武將的家眷,今夜有資格坐在含涼殿看月亮?

然而,此刻一看到若昭的臉色,他大吃一驚。

他首先想到的是,莫不是那老延光,又令若昭吃了些苦頭?

當日在奉天,彭州司馬李萬在若昭的反抗中喪命,延光因而險些要殺了若昭,皇甫珩本就頗為惱恨太子這位不可一世的岳母。

「若昭,何事?」皇甫珩問道。

見到第二進院子的宅門也關了,若昭不及應對丈夫的發問,而是回頭對明憲道:「過幾日,你便回潞州去罷。」

明憲記憶中,從未見姐姐這般冷硬的神色,心中委屈,卻不敢多言,輕聲答一個「是」,便進了自己在西廂的寢屋。

皇甫珩一頭霧水,上前攬住妻子。

若昭稍稍平復下來,嘆了一口氣。她聽到西廂房中,明憲輕微的抽泣聲。

皇甫珩見妻子與妻妹這副情形,料想是明憲在殿中有失儀之舉,但若昭面上只有慍怒而沒有凝重之色,應無大礙。

他柔聲道:「本來今日望着你若早些回來,我還有事告訴你。此刻瞧着你倦成這般,快些歇息了罷。」

若昭似有些回過神來,既因丈夫的體貼氣順了些,又很快將心思回到了對丈夫的關切上。

進了屋,她警覺地問道:「可是募兵出了岔子?」

「聖上,似乎要往神策軍中委任內侍。」

「如翟文秀那般做監軍?」

「若只是出兵打仗時的監軍也倒罷了,前朝已有例可循。可現下看來,內侍閹人要做的是兵馬使。中官王希遷要與我一同領兵常駐咸陽,得的便是兵馬使頭銜。而駱元光與尚可孤的神策軍,並為左廂后,聽說是派霍仙鳴的徒弟竇文場去做兵馬使。」

聽聞此言,若昭很有些愕然。

肅宗、代宗二朝,宦官得勢已很有些例子。李輔國也好,魚朝恩也罷,都曾是天子身邊紅極一時的權閹。但就算魚朝恩,也不過是通過籠絡尚可孤、郝廷玉等武將,而將自己的勢力滲透到神策軍這樣的天子親軍中而已。

彼時,宦官典軍,完全只是因為天子的寵信為他們加持的個人權力。當天子的寵信消失,甚至轉為猜忌和厭棄時,權閹之權也就迅速衰敗了。這也是為何元載這個外朝宰相,在代宗的授意下,可以接連剷除李輔國、魚朝恩兩任看上去勢力通天的宦官。

「兵馬使」與「監軍」是全然不同的。後者並非軍中常職,而前者若有中人擔任,則意味着,中使變成了中官,宦官已經直接成為軍中職官,並且還是在神策軍這樣的親軍中。

只聽皇甫珩又兀自喃喃:「不知那中官王希遷性子如何,若他與竇文場,左右廂互換,我倒覺得好些,畢竟霍仙鳴也是河北人,在奉天對我夫婦二人也還客氣,竇文場既是霍仙鳴提上來的人,更好打交道些。」

若昭暗道,這哪裏是好不好打交道的考慮,這其中令人擔心的關節,乃在於,若連神策軍都可以由宦官與將軍分權治之,那麼這個集團在禁中,掌樞密甚至草詔之職,是否也將指日可待?

就像今日的宴飲上,重又出現舞馬一般,朱泚之亂所帶來的最大的後患,或許是聖心那不可逆轉的變化。

若昭不由自主地向丈夫靠過去。可是她對未來的憂懼,又豈是丈夫有力的懷抱可以消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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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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