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中秋夜宴(下)

第161章 中秋夜宴(下)

李誼忙起身:「回陛下,去歲初,臣便與府中幾位學士研習李端、盧綸等詩家之作,以期集成之後獻於陛下。此事因賊泚之亂而擱置,如今臣自要重拾起來。」

德宗欣然,剛要誇幾句,卻聽坐於宗親上首的延光公主,插嘴道:「說來本宮也自詡愛詩之人,這大曆十才子在本宮看來,寫的卻都是些氣骨衰敗之作,鮮有豪邁雄渾之勢,普王若自珍賞玩也就罷了,獻給陛下怕是不妥。」

她此言一出,遠處案席中,坐在宋若昭身側的宋明憲,很是不以為然,忍不住低聲自語道:「哪裏氣骨衰敗了,寄情山水便是氣骨衰敗么?」

「慎言!」若昭雙眉一蹙,低聲呵斥妹妹。

只聽御座上的德宗,先打了個手勢讓普王李誼坐下,然後轉向延光公主道:「我李家的中秋宴飲上,只有靡靡之音和舞馬雜技,確嫌俗冶了些。公主方才論及李端等士的詩,朕忽然想起來,太常寺牛少卿之女,剛剛成為太子的奉儀。牛少卿可是以善屬詩賦,聞於台省院寺,其女想必也頗有造詣。太子,牛奉儀今夜可在殿中?讓她來論論這大曆十才子的詩,如何?」

德宗本就分外厭棄自己這老皇姑,尤其聽她當面挑釁普王李誼,知她必是因視李誼為東宮的威脅,而出語譏諷。

德宗對李誼的情感,複雜到他自己也理不分明,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除了自己,旁的任何人,就算太子,也不可如此當眾針對李誼、令李誼難堪。

四方的藩鎮虎狼之將,自己都收拾了,還應付不得眼前這蠢悍的老皇姑么。德宗心中冷笑道。

太子宮中每進一個人,德宗都盯着。這正當豆蔻年華的牛奉儀,他自然也令霍仙鳴去查訪過,確是蕭妃著人安排,說是此女很有些故王良娣的神採風姿,應能緩解太子的相思傷情。

於是,德宗便要以太子宮裏的人,來面對此刻的局面,也好叫老延光知道,總是這般不知深淺,遭殃的,還是你那身為大唐太子的女婿。

不料,那牛奉儀雖才十六歲,畢竟入宮前是官家金閨,很學了她那老於官場的父親的敏捷心思。也是天不絕她,她今夜入殿後,因在宮內品階低微,正是與若昭和明憲比鄰而座,且和若昭寒暄了幾句,知曉對方身份。

牛奉儀聽到宋明憲對延光之語頗有不屑,又乍聞聖上喚她,情急之中決定將包袱甩出去再說,

因而當即盈盈起身,向御座拜道:「懇請陛下恕罪,妾自幼主研音律,每日習譜撫琴,已需三四個時辰。而家父忙於寺務,詩賦之論,無暇訓於家中子侄。妾方才聽聞皇甫郡夫人倒是對大曆才子的詩有些見解……」

她說到此處知趣地停了下來,一旁的宋若昭卻是大驚失色,只覺得陡然之間額頭髮漲,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

這真是人在席中坐,禍從天上來。

不,禍從口中來,自己明明千叮嚀萬囑咐明憲管住嘴巴……

德宗是第一次看清楚牛奉儀,見她果然有幾分像故王良娣,再側頭看看太子李誦,自己這總是謹小慎微模樣的兒子,一張瘦削的長方臉龐此刻越發佈滿駭意。

李誼是不是親生的,還是個謎,太子是自己是親生的,卻是一定的。德宗想到因奉天之難,太子痛失所愛,這一路上對自己也算得恪盡恭孝,忽然之間,心便軟了下來。

「唔,牛奉儀此言有理。皇甫夫人,朕記得,令尊宋御史,乃前朝學士宋之問的裔孫。這可巧了,當初宋之問便是因詩采精麗而受我天家青睞,由你這個宋學士的後輩來評詩,想來今夜殿中諸人,不會有不服氣的。延光,普王,你們說是不是?」

延光素來驕橫,仗着自己元從天子吃了大半年的苦頭,一顆忠心熠熠生輝,因而回到京城越發有恃無恐,由著性子喜惡出語行事。但她好歹也知聞鑼識音,德宗喚牛奉儀時,她已心中一沉,略略後悔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又見情勢陡轉,牛奉儀也並非省油的燈,簡簡單單幾句話,就脫了身,延光不由鬆了口氣。至於那宋氏,雖然奉天之難中獻計在地道中燃脂,令正在城上督戰的太子也得了逼退叛軍的大功勞,但延光畢竟還是記恨這璐州小婦人殺了自己畜養的寵官李司馬,今日叫她來解難題,也可出些舊怨。

思及此,延光一張稍有徐娘老態卻仍算得豐肌光潔的臉上,露出幾分做作的笑容:「陛下點的人,自是最合適的。」

而另一邊,宋明憲見整個輝煌明秀的含涼殿中,從天子到宗親,幾十雙眼睛都往這邊看過來。她心中又悔又急,生怕就此給阿姊一家帶來麻煩。忽然,她冒出一股豁將出去的少年意氣,事端既是自己引來的,也應由自己出頭。

於是,她不待若昭有所反應,已站了起來,向上座方向朗朗道:「陛下,民女潞州宋氏,皇甫夫人的從妹,牛奉儀方才許是聽音有誤,品評大曆才子詩作的,並非皇甫夫人,而是民女。」

「這小娘子文文弱弱,倒和她阿姊一樣,也是個有幾分擔當的。有趣。」

普王李誼瞧著宋明憲身姿亭亭卻面色穩毅的模樣,心念萌動,驀地想到一事,思緒飛轉間,已決定不妨一試。

「陛下,臣在殿外階下候宴時,與這位小宋氏亦說到我大唐詩賦文章。」

李誼稟告完,大大方方地轉向宋若昭姊妹的食案處,目光坦蕩明澈,還帶了一些鼓舞的笑意般,望住了宋明憲。

在這個月朗風清的中秋夜,第一次來到京城,第一次進入皇家宴飲的少女宋明憲,好像一隻羽翼初成的黃鶯,帶着因大膽不拘而更顯得質樸可愛的情態,開始了她人生的探險。

她面前,龍顏和悅的天子也好,眼神中分明滿溢着欣賞之意的年輕親王也罷,都給了她侃侃而談的勇氣與興緻。

「魏文帝曾著文,說到天下詩賦文章,以氣為主。而氣,有激憤昂揚者,亦有婉約清切者,民女以為,不可以氣之起形不同,而立判詩之高下優劣。」

自幼徜徉詩海的少女宋明憲,講到曹丕樂府詩的清越,講到嵇康詩的清峻,講到李太白詩的清真,最後講到大曆年間諸才子的清雅。

她牢牢鎖住了一個「清」字,這個字能教人想起天上雲、水中蓮、草間的露珠、山裏的鳥鳴,因而是安全的,是讓在場的似貴實危的宗室成員們,能感到一絲久違的鬆弛與寧謐的。

「碧水映丹霞,濺濺度淺沙。暗通山下草,流出洞中花。凈色和雲落,喧聲繞石斜。明朝更尋去,應到阮郎家。陛下,李端這首詩,讀來分明如清泉過齒,口有餘香。民女甚愛大曆才子的這些山水田園詩,縱然這些詩句不及謝公靈運的玄理精妙,不及王右丞的禪意畫意,與我大唐肇始時開闊雄健之風更是大相徑庭,但這份空明平靜,不也是一種詩家真性情的出塵骨氣嗎?」

宋明憲越說越動情,她帶着沉浸於詩中山水的痴醉笑容,如出水青蓮般站在殿中。她的真摯忘我的暢論,令德宗在驚嘆之外,聽着聽着不免認同起來。

你死我活的沙場與朝堂爭鬥,剛剛過去的幾陷絕境的逃亡,仍然有些渺茫的帝國未來,一想到這些,因迴鑾長安而稍有些得意的德宗,又覺得煩惱起來。他自負雄才大略,誓要做中興之君,但他終究也是凡胎肉身,也在鬱郁到極限時,短暫地想過逃離與放棄。

而宋明憲提到的這些詩意的境界,正是合了天子心中某一絲若有若無的渴盼。

「好!說得精彩至極!」德宗情不自禁地高聲贊道。

伴着這聲定論,宋若昭的心終於略略放下。但很快,她便陷入另一份警惕,她看到普王李誼,望向明憲的眼神中,分明露出一種熟悉的志在必得的意味。

「陛下,小宋氏如此學識豐沛,可惜是女兒身,否則應試春闈,必也能進士登榜。」普王李誼不緊不慢道。

德宗頷首附和:「可惜宮中女官,不過是司衣、司籍之類,宋氏這番才華,便是做個校書郎,也不在話下。韋貴妃,你須替朕想想,如何賞賜皇甫夫人這位從妹。」

宋明憲似從夢中醒來,忙叩首謝恩。

當然,在她心中,天子的賞賜,與普王投來的灼灼目光相比,實在不算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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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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