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韋君啟信

第157章 韋君啟信

修德坊是長安城北邊的一個里坊,位於宮城的西牆之下。

坊內最大的一座宅子的主人,乃當今澤潞節度使李抱真。

李抱真的家族姓氏,本為「安」。這是一個胡人家族,世居河西,善養駿馬。安抱玉因而擅長騎射,在平定安史之亂中,追隨名將李光弼屢立奇功,被李唐天子賜姓「李」,遂改名為李抱玉。

李抱玉官拜澤路節度使、鳳翔節度使,他死後,從弟李抱真便繼任了澤潞節度使。

胡人極為重視大家族的緊密聯繫,李抱真既然接替了阿兄,成了家族中最位高權重的尊長,長安城那座由朝廷賞賜給李抱玉的大宅院,也由李抱真著人管理起來。

這位澤潞節度使,好歹是向德宗白紙黑字地奏報過,因宋若昭救護皇孫李淳有功,而認她做義女的。

此番也是消息靈通,一聽說皇甫珩出任京城神策軍招募使,李抱真便從數百里之外的潞州傳訊位於京城的澤路進奏院(藩鎮駐京機構,負責傳遞朝廷與藩鎮間的消息),表示願意將修德坊的幾十畝的大宅獻出來,作為兵部招募神策軍士的所在。

德宗於是當着李泌的面,打趣皇甫珩:「彥明,你也有個財大氣粗的岳家嘛。」

繼而又問道:「已經招來多少人了?」

皇甫珩答:「啟稟陛下,應徵者近萬,臣依照陛下的旨意,家中獨男者不招,非良籍課戶子弟者不招,年五十以上者不招。如此這般,與兵部幾經篩選,留用入尺籍伍符(指軍籍)者,約四千五百人,皆依次錄入兵部簿冊,每季核對。」

德宗揮揮手道:「彥明辛苦了。神策軍乃朕的親軍,不必與藩鎮核籍的頻次相同,每年正月核對一次即刻。」

李泌聞言,心道,那些藩鎮,哪裏就老老實實地按時跑來長安,與兵部交待本鎮軍隊的員額情形了?吃空餉已成邊將斂財之道,只是眼下着實顧不得,先將京畿乃至關中地區衛戍妥當吧。

李泌於是補充道:「陛下,臣約略一算,此番皇甫大夫招募胡人,為朝廷省了每年百萬緡的軍餉。」

德宗訝然:「哦?為何?難道這些胡人都家財萬貫,自備糧餉入伍?」

李泌笑道:「長安的胡商雖巨富者不少,但此次招募,仍以自太宗皇帝起就滯留、客居長安的各國使者、王子、質子們的後代為主。他們既久居長安而不肯回鄉,定是深慕我大唐禮教世風,又因闔家老小皆在長安城,對朱泚之亂深惡痛絕,轉而願為衛戍京城效力。當然,街西聚居的普通胡人中,有些已是良籍課戶,亦可入神策軍,畢竟神策這個軍號,意味着聖上的親軍,多少胡人子弟,做不到進士及第,謀求以軍功光耀門楣,也是正道。故而應徵者眾。」

「那李公所說的省下軍資是指……」

「陛下,鴻臚寺停發了那些胡使、質子後代的月給,促使其本人或子弟參軍、領軍餉來維生,鴻臚寺每月省下度支四萬緡,一年便是四十八萬緡。又,此前白志貞任招募使時,徇私瀆職,不但虛填額員,就算招來的也是些京城紈絝、無用廢物,白白吃去朝廷每年五十萬緡的神策軍糧餉。如此一算,減少了五十萬緡的度支,又讓另五十萬緡不曾白花,這一來一去,可不就是為朝廷挽回了百萬緡的耗費。」

德宗這回聽明白了,贊道:「李公真是天降英才,朕何等福氣,有李公輔弼。」

招募長安胡人入神策軍之事,本是宋若昭在家宴上向李泌提出的建言。李泌也想趁龍心大悅的機會,將功勞記在這位皇甫夫人身上。

但李泌略略猶豫后,還是忍住了。座上那位天子,比他的曾祖父、祖父、父親都要性格多疑。稍有言辭不慎,天子便會疑心李泌作為皇甫家的故交,在幫助年輕的皇甫珩羅織京中勢力,偏偏宋若昭算來又是皇孫李淳的姨母。

皇甫珩心中,原也並未指望李泌幫着妻子去討得九五至尊的誇讚。

不過他想的卻是,妻子見識不輸男兒,此番令李泌上奏如此良策,自己又兢兢業業地將招募之事辦得這般漂亮,可算是在聖上和老臣心中都又立一功。

皇甫大夫心花怒放,在修德里募兵處,對兵部派來的下級文官也格外親和友善。

募兵進入尾聲,錄事們開始收拾灑掃。這日近午,一個錄事向皇甫珩請示道:「大夫,仆今日可否早些下值,去西市採買一些物品。」

這個錄事向來勤快,皇甫珩自是應允,同時看似閑閑地問了一句:「這西市的開市和閉市鼓,都是什麼時辰?」

「回大夫,開市是辰時中,閉市是申時末。」

「知道了,快去罷。」

……

長安人常說的街西、街東,「街」自然指的是朱雀大街,而街西的胡人遠遠多於街東,也是連外省人都知道的。

街西的許多里坊,名字來自前朝大隋時。譬如與西市正南面的「懷遠坊」,乃是「懷柔遠夷」的縮寫。而再遠一些的「崇化坊」,更是「遵從王化」的意思。崇化坊本名「弘化坊」,高宗的第二位太子李弘死後被尊為「孝敬皇帝」,死後上的尊號,那也是要避諱的,因而「弘化坊」被改成了「崇化坊」。

坊名再謙順恭敬,西街的胡人,卻是越聚越多,西市繁榮於東市,連土生土長的唐人,搬來西街各坊居住的,也是一年多過一年。

皇甫珩在修德坊特意換了身半新不舊的圓領缺胯袍子,趁著午食的間歇,急匆匆往南走。因想着這些時日募兵頻繁,自己這張臉恐怕西街不少胡人都識得,他便連馬都不曾騎,免得更為顯眼,只急匆匆地穿坊而過。

他要為若昭買一件白玉釧,須比瓊達乞送給阿眉的那件還好。阿眉說過,西市的鋪子,天下什麼珍玩沒有。

本來,過了布政坊,就是西市的北門。可皇甫珩心中驀地一動,想去再南邊一些的延康坊看看——看看去年他進得京城時,那個清晨光顧的安遠酒肆。

誰知還未行到延康坊,迎面就看見家中的婢女,桃葉。

桃葉驀地在十字街上看到男主人,微微一愣。

「夫人遣你來西市?可是家中又缺了什麼?」皇甫珩問。

桃葉仰起還留有一絲稚氣的臉蛋,老老實實稟道:「回阿郎,是大娘子讓我給崇化坊鄭郎中送文書。」

在長安又遇到鄭注的事,若昭早已和皇甫珩說過。鄭注救過自己妻子的命,妻子去他醫館中,又是關涉子嗣問診,皇甫珩自是欣然支持的,甚至還想着,尋個時機請那鄭注來府中做客,說不得,自己手中的四五千神策新軍若要出征,可請奏這神通廣大的鄭先生為軍中醫正。

但此刻,家中婢子說的是「文書」二字,皇甫珩未免要問個分明。

「什麼文書?拿來我看。」

皇甫珩接過桃葉奉上的信封,那有些男兒骨峻之氣的楷書,一看就是妻子若昭的筆跡。

而更教他面上陡然變色的,是妻子致信之人——韋皋。

「韋金吾啟,」他念了一遍這四個字,盯着桃葉道:「吾家給韋金吾的信,為何要通過鄭郎中遞送?」

他這樣問的時候,心中已想到,與自己和李晟不同,德宗賞韋皋的宅子,在街西光德坊京兆尹府附近。自家這婢子莫不是誆人,實則要去的所在,不是鄭宅,而是韋府。

皇甫珩口氣尚算溫和,但桃葉畢竟在敦煌時也為衣冠戶做過小奴,最會察言觀色,瞧著男主人怎地瞬息之間便陰沉了臉,那原本好看的五官就如掛了霜似的。她到底年幼,不免有些害怕。

講話也結巴起來:「大,大娘子請,請韋金吾幫忙,鄭郎中家的,小,小郎君。」

皇甫珩狐疑而犀利的目光中多了一份不耐煩,右手已伸進信封,抽出紙箋。

桃葉低着頭,瞧著自己鞋履,一聲不敢吭。

好像過了挺久,又似乎並不太長,她感到額頭碰到紙箋,繼而聽到頭頂傳來男主人聽不出喜怒的聲音:「收好罷,快些送去。」

桃葉趕緊接過,恭恭敬敬地應了聲「是」。

桃葉垂着眼睛,看到主人的袍裾遠去,她才敢挪身。但走了幾步,又陷入更大的惶然。

在街西遇到男主人、信還被他拆了的事,回去要與大娘子稟告嗎?

若說了,皇甫大夫會責罰她嗎?若不說,萬一皇甫大夫主動和夫人說了,夫人會反過來怪她嗎?

桃葉自進了新府,覺得男女主人待下人都很和氣,總是無可無不可的模樣,今日是她第一次見到皇甫大夫原來也會面露凶光。

十三歲的女娃娃,已在些朦朧之事上略有開竅,桃葉意識到,那個韋金吾,似乎不教男主人待見。

她今日原本高高興興的,雖然從長興坊到崇化坊要走很遠,但一路經過最熱鬧的西市,那光景可比敦煌最大的市集更有趣,一雙眼睛都瞧不過來。

現下倒好,她心頭擔憂,哪裏還有興緻觀景,便如一頭趕路的騾子般,急匆匆往鄭先生那裏去把差事辦了,好快些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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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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