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故人新友(韓愈登場了)

第156章 故人新友(韓愈登場了)

「夫人,到了。」

婢子桃葉掀開車窗的帘子,這般說的時候,若昭已聞到了一股煎藥的清苦味道。

桃葉雖然沉穩謙靜,但身量尚未長足,她跳下車,還趔趄了一下。她剛想轉身去扶主人,若昭已經自己下了車。

桃葉看着夫人和氣的笑容,忙忙地悶聲跟上,心中卻歡喜。

老天長眼,教她離家萬里,卻尋到了善言善語的新主人。

說來更要感謝這茅屋中的先生。

鄭注,鄭郎中,聽得動靜,已出門迎候。

那日他在西市巧遇郭媼,才知自己曾經的病人,終是苦盡甘來,與夫君團聚不說,還成了外命婦。

那郭媼,雖在韋皋的隴州軍中辦過差事,但到了長安這等大碼頭,也是戰戰兢兢。此前隨着若昭出來採買也就罷了,這回單槍匹馬地來馬口市挑人,只覺茫然一片。所幸撞上了鄭郎中,問明緣由,當即領了她,找到自河西而來、專賣唐人仆婢的人牙子,果然就尋得了能粗淺識文的桃葉等娃娃。

「皇甫夫人,鄭某越俎代庖,為府上選的小廝婢女,可還稱心?」

若昭點頭致禮:「多謝鄭先生相助,都是些機靈勤快的孩子,本婦必好生待他們。」

她隨着鄭注往院中走,只見這宅子雖簡樸,卻極為乾淨整潔。庭中,兩個童子正在分揀草藥,

動作麻利熟練。而左右兩間廂房,一間的桌上擺着診具,另一間似乎是書房。

若昭心道,鄭注到底是王太僕的門人,莫看年紀尚輕,行事卻總是透著一股章法有度。這間屋宅井然有序,僕人抓了草藥包上后,又用毛筆一一寫上名氏,想來鄭先生這位坐堂醫,遠近也頗有些名聲。

若昭進得正廳坐下,問道:「蠶月渭水一別,如今已是桂月,鄭先生可是從蜀地回的京城?不知洪度她……」

鄭註明白宋若昭與薛濤交情不淺,自是直言相告:「夫人,鄭某將薛小娘子送到益州,因她本就是官眷之身,其父又是因公亡故,益州刺史倒也客氣,令人帶她去尋了薛公的埋骨之處,還為她向朝廷補了文書,落了戶籍。」

「她留在了蜀地?」

「鄭某也探問過,她是否在京城或中原別處還有親故,鄭某可繼續護送她去。奈何薛小娘子打定了主意般,要留在父親安葬之所,說是,說是可以制箋賣詩為生。鄭某無法,只得告辭。」

「哦,如此。」

若昭雖知薛濤剛強堅韌,且小小年紀很有些求生之法,但想到她孤身一人就這麼漂泊在遙遠的南方,仍覺得微微心酸。

若昭今日特意登門拜訪,一則是向鄭注道謝,二則,乃有一樁關乎體恙之事,要向郎中請教。

有道是百忌不避醫,若昭正要開口相問,卻聽庭中小童子喚了一聲「郎君回來了」。

若昭扭頭向外望去,不由一怔。

只見一位身穿緇色交領直裾深衣的少年人,懷抱布囊,站在正廳門口,似乎在等鄭注招呼他進來見客。

近午的秋日陽光照在他臉上,那眉目清朗的模樣,乍看之下,竟恍然有幾分若清的影子。

若昭再細看一眼,又覺得並不像。此人面上,有一股嚴肅凝重的神情,和若清的風流倜儻比起來,好比鐵石與秀木。而他身上那件與時下男子的襕袍不盡相同的漢制深衣,更是無聲地配合了他那與年紀不太相稱的古板味道。

「退之,來見過皇甫夫人。」

鄭注一面請那少年進屋,一面起身向宋若昭道:「皇甫夫人,這是鄭某在宣州時結識的小友,姓韓名愈,字退之。」

韓愈抱着那布囊俯身行禮,一不當心,布囊中的捲軸撲碌碌都滾在了地上。

鄭注忙上前,幫他一同撿拾,輕聲說着:「仍是未送出去?」

韓愈低着頭應了一聲,再站直了身體向著若昭時,面容因彆扭和尷尬而更為僵硬。

若昭見到那些捲軸,又聽鄭注如此詢問,瞬時也明白了。這位韓郎君,想來也是應考來年正月春闈的生徒,今日乃「行卷」回來(唐朝時,科舉考試的卷子不採取糊名措施,因而考生參加科舉考試之前,將自己的詩賦文章奉給達官貴人,以求聞名於禮部主考官,應考時更利於中得進士,是為「行卷」),只是,他大概並無家世背景或賢達引薦,故而這些文章都沒有送出去。

想起也曾為考生、如今與自己天人永隔的弟弟若清,若昭兀自一聲喟嘆。

鄭注卻坦然道:「皇甫夫人,鄭某雲遊到宣州時,有一日深夜出診救險,歸家時已是二更,仍見茅屋中有人秉燭夜讀,後來一打聽,就是眼前這位韓退之。退之,皇甫夫人亦來自詩賦世家,你的文章,趕緊請夫人指教一二。」

若昭明白鄭郎中的言下之意,也不曲意迎合,而是直言道:「慚愧慚愧,本婦不過略愛徜徉詩林,於文章策論卻是一竅不通。可惜我乃武將之妻,若夫君是文臣,倒也能為韓郎君牽引行卷之事。」

韓愈本來不卑不亢地立着,聽到眼前這位官眷模樣的婦人,開口就承認只懂詩,心下更是並無幾分在意。

然而緊接着,韓愈聽她說自己是武將之妻,而鄭注稱呼她皇甫夫人,頓時明白了這位婦人的身份,趕緊將包袱放在一邊案几上,恭恭敬敬地又向若昭行禮。

「原來是皇甫將軍的大娘子,仆失禮了。若不是皇甫將軍與李晟元帥收復長安,吾等考生恐怕仍是無法參加明年的春闈。」

鄭注原還擔心這迂執刻板的小子,神情冷傲而冒犯了宋若昭,聽他自己先實實在在地捧出一份敬意出來,和緩了場面,不免鬆了口氣,揶揄韓愈道:「不中進士便不中進士,不做官便不做官,跟着我學習醫術,以退之你的勤奮與悟性,必成華佗再世。」

不想韓愈卻又將臉一沉,正色道:「巫、醫、樂師、百工之人,非愈所往!鄭兄,愈雖感激你收留我在宅中苦讀備考,但鄭兄不可因此墮愈之志。」

鄭注是心底明鏡一樣、面上更常帶溫言笑語之人,他見韓愈當真是不可隨便開玩笑的,忙作了個告歉的表情:「愚兄言辭失當,退之莫介意,莫介意。」

若昭不免為鄭郎中抱屈。

長安米貴,鄭注為坊里百姓診脈煎藥,怕也發不了大財,對這小韓郎君又是供吃供喝,又逮著機會就想為他引薦貴人,如此熱心相助,便是親兄弟也未必有幾人能做到,而韓愈的言談中,卻頗為瞧不上行醫之人。

不過,似乎又不是那麼簡單。因為這十六歲的少年身上,有一股仿如山巔層雲、月下青竹的持志之氣。

只見韓愈轉身,端靜地向若昭道:「皇甫夫人是否覺得仆輕慢了鄭先生?非也!愈三歲時,父親病逝,九歲時,唯一的兄長也逝於任上。寡嫂一人,將愈和愈的侄兒撫養長大,何其不易。如今又得鄭先生如父如兄的照應,愈甚為感念。但方今天下風氣,去古甚遠,畿內與邊境又皆不太平,令到聖主不得怡然。愈的志向,或者光復孔孟聖賢之道、希求上卿大夫之位,或者披甲執杖、萬里赴戎機,其餘道途,皆為愈所不取。」

他目光熠熠,侃侃而談,渾無強詞奪理或再作粉飾圓轉之態,只教人感受到那一片蓬蓬勃勃的少年志、赤子心。

短暫的沉寂后,若昭莞爾一笑,指著韓愈擱在一邊的包袱,溫言道:「韓郎君,行卷的生徒舉子,多用詩賦悅人,想來你獻出去的,只有文章策論吧?」

韓愈道:「不瞞夫人,愈苦讀經年,卻是連一首五律都未賦得過。」

他不知怎地,只覺得眼前這位皇甫夫人,瞧來雖比自己的長嫂年輕幾歲,一種將聰慧蘊於沉穩藹靜之中的氣度,卻着實與他視為母親般的長嫂,很有幾分相像。

他一時談興更盛,朗朗道:「愈觀如今廟堂之上也好,江湖之遠也罷,急需有識之士潛究得失,建言以為時用。然而放眼望去,公卿百官,多少錦繡人家,只知尋章摘句沉溺賦詩。若學了參高之風也便罷了,偏偏學的儘是沈宋的靡麗病吟之態。」

岑高,是岑參與高適,兩位均有在軍中任職報國的經歷,詩句又多描寫雄渾又蒼涼的邊塞景象,自會得韓愈的認可。而沈宋,乃沈佺期和宋之問,韓愈哪裏知道,宋若昭,正是他出言抨擊的宋之問的後裔。

饒是鄭注素來寬厚,那面色也是不大自然起來,訕訕咳嗽兩聲,道:「退之,皇甫夫人,閨在宋氏。」

彷彿一匹奔馬被猛地掣了一記韁繩。

韓愈微張著嘴,愣愣地看看鄭注,又看看宋若昭。

他的臉即刻就漲得通紅。

就算為了行卷而逐肥馬塵、扣權貴門的時候,他也未曾如此刻這般窘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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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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